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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失声,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
我突然觉得身边的槐生有点异样,侧头看他,发现他已老泪纵横,哽咽出
声。
是想起十五岁那年,一根扁担两个竹篓不告而别的那一刻吗?是想起大雪
纷飞,打碎了一碗饭的那一天吗?是想起那双颜色愈来愈模糊的手纳的布鞋底
吗?是想到,槐生自己,和一千年前的四郎一样,在战争的炮火声中辗转流
离,在敌我的对峙中仓皇度日,七十年岁月如江水漂月,一生再也见不到那来
不及道别的母亲?
一整出戏,他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我也只能紧握着他的手,不断地递
过纸巾。
然后我意识到,流泪的不只他。斜出去前一两排一位理着平头、须发皆白
的老人也在拭泪,他身旁的中年儿子递过手帕后,用一只手从后面轻拍他的肩
膀。
谢幕的掌声中,人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才发现,啊,四周多得是中
年儿女陪伴而来的老人,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坐着轮椅,有的被人搀扶。他们
不说话,因为眼里还噙着泪。
中年的儿女们彼此不识,但在眼光接触的时候,沉默中彷佛交换了一组密
码。散场的时候,人们往出口走去,但是走得特别慢,特别慢。
第 二 部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14
夏天等我回来
那天,在香港机场送你回欧洲,飞力普,你说,嘿,你知不知道,香港机
场是全世界最大的什么?
最大的什么?机场面积?载客运量?每分钟起降频率?香港机场是我最喜
欢的机场,但是,它是最大的什么?
﹁它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张屋顶。﹂你说。
真的喔?没这样想过。于是我马上停下脚来,仰脸往天花板看,还真想干
脆在那干净明亮的地板上躺下来看,就像晚上躺在篮球场的平地上看星星一
样。
我的儿时记忆中,也有一个大屋顶。那是一个直通通的大仓库,在我七岁
小女孩的眼光里,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屋顶了。
里面住着数不清的人家,每一家用薄薄的木板分隔,有的,甚至只是一条
肮脏的白被单挂在一条绳子上,就是隔间。两排房间,中间是长长的通道,男
人穿着磨得快要破的汗衫,手里抱着一个印着大朵红花的搪瓷脸盆,趿着木
屐,叭搭叭搭走向仓库后面空地上的公用水龙头。女人在你一低头就看得见的床铺上奶孩子,床铺下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一点的孩子一旁打架、互
相扭成一团,小一点的在地上爬。
下雨的时候,整个仓库噪声大作,雨水打在一定是全世界最大张的铁皮
上,如千军万马狂杀过来;屋子里头,到处是碗、盆、锅、桶、瓮,接着从屋
顶各处滴下来的水,于是上面雨声奔腾,下面漏水叮咚,婴儿的哭声、女人的
骂声、老人的咳嗽声,还有南腔北调的地方戏曲,嗯嗯唉唉婉约而缠绵,像夏
夜的蚊子一样,缭绕在铁皮顶和隔间里的蚊帐之间。
一个头发全白、黑衫黑裤的老婆婆,坐在小隔间门口一张矮凳子上,一动
也不动。经过她前面,才发现她眼睛看着很遥远的一个点,不知在看哪里,你
感觉她整个人,不在那儿。
那是高雄码头,一九五九年。
我知道他们是﹁外省人﹂,和我家一样,但是,我都已经上一年级了,我
们已经住在一个房子里了,虽然只是个破旧的公家宿舍,而且动不动就得搬
走,但总是个房子,四周还有竹篱笆围出一个院子来,院子里还有一株童话书
里头才会有的圆圆满满大榕树。
这些用脸盆到处接漏雨的人,他们是哪里来的呢?为什么这么多人、这么
多家,会挤到一个码头上、一下雨就到处漏水的大屋顶下面?他们原来一定有
家——原来的家,怎么了?
然后我们又搬家了,从高雄的三号码头搬到一个海边的偏僻渔村。我们住
在村子的中心,但是村子边缘有个﹁新村﹂,一片低矮的水泥房子,里头的
人,更﹁怪﹂了。他们说的话,没人听得懂;他们穿的衣服,和当地人不一
样;他们吃的东西,看起来很奇怪;他们好像初来乍到,马上要走,但是他们
一年一年住了下来,就在那最荒凉、最偏远的海滩边。他们叫做﹁大陈义
胞﹂。
到了德国之后,你知道吗,我有个发现。常常在我问一个德国人他来自哪
里时,他就说出一个波兰、捷克、苏联的地名。问他来到德国的时间,他们说
的,多半在一九四五到五○年之间,喔,我想,原来德国有这么多从远方迁徙
过来的人,而且,他们大移动的时间,不正是中国人大流离、大迁徙的同时
吗?
你对这问题,并不那么陌生。记得我的好朋友英格丽特吗?
就像华人会分散在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美国或拉丁美洲一样,德人几世纪来也
分散在苏联、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一九四五年一个冰冷的冬天,十岁
的英格丽特,看着爸妈把珠宝缝进腰袋内侧、把地契藏在小提琴肚子里,用棉
衣裹着几个祖传的瓷器,一个大铜锅用棉被包着,装满了一辆马车,一家七口上路,离开了世代居住的波兰。沿着一条泥土路,车队和扶老携幼徒步的人
流,远看像一列蜿蜒的蚁群。
快出村子时,看到熟悉的老教堂了,英格丽特说,包着黑色头巾的祖母无
论如何要下车,而且固执得不得了,不准人陪。祖母很胖,全家人看着她下
车,蹒跚推开教堂花园的篱笆门,走进旁边的墓园,艰难地在爷爷的坟前跪了
下来。
祖母怎么就知道,出了村子就是永别呢?英格丽特说,我们都以为,暂时
离开一阵子,很快就回来——那块土地和森林,我们住了三百年啊。就在我爸
催促着大家出门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张卡片,写了几个字,然后从后门死命地
跑到米夏的家——到他家要穿过一片布满沼泽和小溪的草原,把卡片塞进他家
门缝里,再冲回来,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我爸看到我直骂。
我给米夏写的就几个字,说,﹁夏天等我回来﹂。
事后回想,好像只有祖母一个人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暂别,如果碰到乱
世,就是永别。
战胜者惩罚战败的德国,方式之一就是驱逐德人。一九四五年,总共有两
千万德人在政治局势的逼迫下收拾了家当,抱起了孩子、哄着死也不肯走的老
人,关了家门,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一辈子以为是﹁故乡﹂和﹁祖国﹂的地方,
很多人死在跋涉的半路上。
一九四六年十月,终战后短短一年半里,九百五十万个难民涌进了德国,
到了一九四九年,已经有一千两百万,难民几乎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也
就是说,街上走过来的每第五个人,就是一个﹁外省人﹂。
英格丽特跟我谈童年回忆时,我总有点时光错乱的惊异:带着﹁奇怪﹂德
语口音的﹁外省人﹂从东欧流亡到西德,怎么住进大杂院、怎么被在地的同学
们取笑、怎么老是从一个阁楼换到另一个阁楼、从一个学校换到另一个学校、
父母总是跟一撮波兰来的潦倒同乡们在便宜的酒馆饮酒、用家乡话整晚整晚扯
过去的事,说来说去都是﹁老家如何如何﹂??
英格丽特的祖母,到了西德的第二个冬天就死了。英格丽特自己,一生没
和波兰的米夏重逢过。
15
端午节这一天
一九四九年六月二日,解放军已经包围青岛,国军撤离行动开始。十万大
军,衔枚噤声疾走,方向:码头。几十艘运输舰,候在青岛外海。风在吹,云
在走,海水在涌动。
英国驻青岛总领事习惯写日记。他记载这一天,不带情感,像一个隐藏在
码头上空的录像机:
刘将军大约在九点四十五分启航,留下了两千人的部队在码头上,
无法上船。爆发大规模骚动。
一○:三○ 共产党进入四方区。
一二:○○ 共产党抵达码头,占领海关,骚动立即终止。
一三:三○ 更多共产党穿过高尔夫球场??
一四:○○ 得报告,两千被遗弃之国军强迫一挪威籍运煤船载
送国军离港,本领事馆居中协调,与该国军指挥官
谈判,拖延谈判时间,以便共产党有足够时间进
城,问题自然解决。
一六:○○ 共产党占领中国银行与中央银行。
一六:三○ 共产党从四面八方涌入青岛。
一八:一五 共产党占领政府大楼,但尚未将国旗降下??显然
他们没想到占领青岛如此迅速,他们人还不是太多。
这是不可思议的安静、和平的占领。15
在刘安琪将军的指挥下,青岛撤出了十万国军和眷属。六十年后,到高雄
小港机场搭飞机的人,如果有时间在附近走一走,他会发现,机场附近有青岛
里、山东里、济南里??
国军第二被服厂从青岛撤到高雄,马上在高雄小港重新设厂。山东逃难来
的妇女,不识字的母亲们和还裹着小脚的奶奶们,只要你背得动一包十件军服
的重量,就可以去领上一包,在工厂边上席地而坐,然后在一件一件军服上,
用手工钉上一颗又一颗的钮扣。天真烂漫的孩子在母亲和奶奶们脚边戏耍,也
在他们一针一线的穿梭中,不知忧愁地随着岁月长大。这样的巷子里,从巷头
走到巷尾,听见的都是山东的乡音。今天你在那附近走一趟,还会看见很多老
婆婆的手指关节都是粗肿弯曲的,你知道她们走过的路。
以﹁苋桥英烈传﹂和﹁路客与刀客﹂两部影片得过金马奖、拍过两百多部
纪录片的导演张曾泽,这年才十七岁,刚刚加入了青年军陆军独立步兵第六
团,就上了青岛前线。跟部队行军到青岛郊外,发现青岛郊外四周密密麻麻全
是防御工事,铁丝麻袋遮盖着大大小小的军事掩体,坟,都被挖空,变成伪装
的洞穴和壕沟。
枪声从四方传来,像冬夜的鞭炮。他知道,部队要﹁转进﹂了。
少年曾泽匆匆赶回青岛市中心的家,去拜别父母。一路上街道空荡荡的,
像个鬼城废墟,不见行人,所有的建筑门窗紧闭。到了自家门口,父母亲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