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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里。
同一个时候,在同一个地方,彰化来的年轻的柯景星配着枪枝及五十颗子
弹、刺刀、绑腿、防毒面具装备,接受刺刀、剑术、射击的训练。他虽是监视
员,但是已获得命令,准备随时上战场,为天皇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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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兵变俘虏
我找到了比尔。八十多岁了,住在澳洲雪梨。写了一个电邮给他,一个小
时以后,比尔的回邮就在我的计算机上出现。
他说,并非每一个俘虏营都是地狱,也并非每一个监视员都是魔鬼。被送
到古晋俘虏营时,比尔受伤,还有福尔摩沙监视员帮他受伤的手臂细心地做了
一个吊带,以免他接受审讯时伤势变得更严重。
当俘虏营的每日配给定粮降到零的时候——因为日军自己都没得吃了,传
染病就像风吹一样,轻轻一扫,就让一个人倒地死亡。俘虏们每天都在抬战友
的尸体,挖坑、掩埋,然后用一块残破的木板,插进土里,写上名字和生死年
月。那是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比尔在山打根作战俘时,台中的周庆丰是山打根的监视员。几乎和比尔同
年,现在也是八十多岁的周庆丰,住在老家台中。他记得,﹁阿督︵白种人︶
病亡时,并排躺在地上,以军用毛毯包裹,伙伴站在身旁,面对面,十分亲
近。一阵低头祷告后,失声痛哭…… 。﹂114
一九四五年终战以后,人们才逐
渐、逐渐知道,光是山打根比尔所属的一千五百名澳洲战俘,三分之一的人受凌虐而死。
东京战犯审判结果所透露的是,盟军在日军俘虏营中总共有三十五万人,
每一百个俘虏中有二十七个人死亡,是盟军在德国和意大利的战俘营中死亡率
的七倍。高出这么多,令人惊骇,但是,在日军战俘营中的中国人,死亡率比
白人要高出更多、更多。
战争结束,幸存的比尔,还有堪萨斯农场小黛的爸爸和伙伴们都回家了,
福尔摩沙的监视员,走上了他们青春结伴出发时作梦也想不到的命运。在战后
的对日本的审判中,一百七十三个台湾兵被起诉,其中二十六人被判死刑。
翻开台籍监视员起诉书上的﹁起诉理由概要﹂,读来血迹斑斑,怵目惊
心: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三月三日于拉包尔的丸木附近,将中
国俘虏二十四名驱入坑中后以火器杀之。又在三月十一日于同地,以
同样方式杀害中国俘虏五名。
——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于拉包尔??谎称带三名中国劳动者
住院医疗,结果却将其斩杀。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七月四、五日间于拉脑,澳洲俘虏X
X在前往作业途中病倒,遭被告踢头、腹、睪丸,于翌日死亡。
——昭和二十年八月一日于英领北婆罗洲的拉脑附近,非法杀害姓
名不详俘虏约十七名??
二十二岁的的柯景星和其它六个台湾青年同列被告,起诉理由是:
于北婆罗洲的美里及其附近,射杀及刺杀四十六名俘虏。115
这七个人一审判决死刑,一个月后再审,改判十年徒刑。
几个月后,一九四六年初,这些判了刑的台湾青年被送到了新几内亚的拉
包尔。
拉包尔,战争时是日军囤兵重镇,因此也是盟军轰炸标的,战争后,是太
平洋战区的审讯中心。当盟军俘虏被解救,一艘一艘船舰来到拉包尔码头把他
们接走的同时,本来监视俘虏的台湾兵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俘虏,像羊群一样
送进了原来囚禁盟军的俘虏营。俘虏营的设施他多么熟悉啊,一切如旧,只是
现在俘虏变成了卫兵,卫兵变成了俘虏。
60
三更灯火五更鸡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台湾彰化县美和镇柯景星家
柯景星:八十九岁
大正九年,就是一九二○年,柯景星出生在这个传统的闽南三合院里,红
砖房子,围着一圈茂密的竹林,竹林外是大片水光涟涟的稻田。二十二岁时离
开这个家,再回来已是十年后。我来看他时,他已是九十岁的老人。三合院已
经倒塌,正厅的屋顶陷落,一地的残瓦断砖,压不住黄花怒放的野草。雨渍斑
驳的土墙上,还挂着一个木牌,毛笔墨汁写着家族的名字。﹁是祭祀用的,﹂
他说。
木牌腐朽,铁钉也锈得只剩下半截。柯景星看着木牌上模糊的名字,指着
其中两字,说,﹁这是我爸爸。﹂
半响,又说,﹁我爸爸常教我念的一首诗,我还记得两句:三更灯火五更
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柯景星的记忆在时光的冲洗下有点像曝光过度的黑白照
片,这里一条线,那里一道光,时隐时现,但是,轮廓和灵
魂,真的都在。
龙:你跟我说一下那四十六个人是怎么回事?
柯: 队长杉田鹤雄就命令我们杀人,那把军刀上还有天皇的
菊花。不服从命令,我们就要被杀。
龙: 你们杀俘虏的时候,俘虏站在哪里,你在哪里,长官在
哪里?
柯: 四、五十个俘虏,我们把他们围起来。杉田鹤雄就喊
说,﹁上子弹!﹂然后就通通用刺刀刺死;之前有教我
们刺枪术。教我们刺枪术的教练是在日本天皇前面表演
第一名的。
龙: 四、五十个俘虏被围起来,有多少个台湾监视员在那
里?
柯:十几个人。
龙: 你是说,你们杀这四、五十个俘虏,不是开枪,全用刺刀?
柯: 开枪危险,开枪怕打到自己人。都用刺的,一个一个刺死,我站在比较
远的旁边,有一个印度兵逃来我的脚边,我跟他说,﹁这是天要杀你,
不是我要杀你。﹂我就刺了他一刀。还有一个在喊救命,是个英国兵。
一个清水人叫我杀他,我说你比较高你怎么不杀他,你比较高才刺得到
啊。那个英国兵躲在水沟里喊救命。他如果不喊救命就没有人知道他躲
在那里。我说,清水人你比较高,你去杀他。
龙:人都杀完之后,四、五十个尸体怎么处理?
柯:我们就挖一个大洞,全部放进去。
龙:然后你们怎么湮灭杀人的证据?
柯:人的头骨多脆、多大,你知道吗?
龙:把这四、五十个人杀了之后,你去哪里?
柯:有个人挑水来,我们把它喝光。继续住在那里。
龙: 现在俘虏营都空了,盟军马上要到,你们还住在那里在等什么?
柯: 我们也走了,想要回古晋,可是到不了,那时候??太久了,忘了。
龙:请描写一下审判的过程。
柯:一群人坐在椅子上,都是台湾兵。旁边有旁听席。一个耳光换五年。
龙:澳洲俘虏出庭指证你们打他们耳光?
柯:打耳光就是在白河训练的时候学的。
龙:当场被宣判死刑,那时感觉?
柯: 感觉是——我真的要死了吗?死了还没人哭啊。第二天改判十年,很高
兴。
龙:被判十年,最后坐了七年半的监牢,你觉得这惩罚公平吗?
柯:既然我有杀死一个人,我说是﹁天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
龙:那你觉得七年半是应该的还是怎样?
柯:七年半是英皇登基所以被特赦。
龙:我知道,但你觉得自己判刑是冤枉还是罪有应得?
柯:那时候也没想什么,有杀死人被关也是应该的。
龙:家里的人知道你的遭遇吗?
柯: 都不知道。不能通信。我要是知道我父亲那时已经死了,我就不回台湾
了。我就在日本入赘。
龙: 释放后最后终于回到台湾,看到基隆港,心里在想什么——有哭吗?
柯:没有。
龙:你一个人从基隆搭火车到了故乡彰化——有人到车站来接你吗?柯:没有。到彰化车站后用走路的,一直走一直走,走回来老家。
龙: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柯:只剩下我的母亲。
龙:十年不见儿子,母亲看你第一眼,说什么?
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你住二房,二房在那边。
61
日日是好日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南投县鱼池乡蔡新宗家
蔡新宗:八十六岁
从彰化到鱼池乡,一路是青葱的山景。早春二月,粉色的樱花错错落落开
在路旁,远看像淡淡一片云。绵延婉转的山路一个转弯,忽然天地辽阔,半亩
湖水,无限从容,﹁晋太原中武陵人﹂似地敞开在眼前。
原来蔡新宗是个在日月潭畔长大的小孩。
转近一条小路,两旁都是稻田,稻田和稻田之间站着一株一株齐整的槟榔
树,像站岗的卫兵一样,守着家园。蔡家在小坡上,三合院前是一方菜圃,花
菜、萝卜、蕃茄、豌豆,青青郁郁,引来一阵热闹的粉蝶。几株桂花,香传得
老远,引擎一熄、打开车门就被花香牵着走。
原来蔡新宗和柯景星一样,都是在稻田边、三合院里长大的少年。
我们就坐在那花香盈盈的晒谷场上说话。村里人经过,远远看见我们,一定以为这是个﹁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邻里小聚。一面说,天色一面
沉,然后槟榔树瘦瘦的剪影就映在暗蓝色的天空里,蚊子趁暗夜纷纷起飞,发
出嗡嗡声,像隐隐从远处飞来的轰炸机群。
龙:何时离家的?
蔡: 一九四二年的八月三号从高雄港出发,九月八号到达婆罗洲古晋,从
﹁色拉哇库﹂河一直进去。
龙: 那是拉让江。河里面有动物你看到吗?
蔡: 有啊,有鳄鱼啊,他们爬起来透气、纳凉,都是我以前没有看过的东
西。
龙:古晋的战俘是什么状况?
蔡: 英国兵比较多,荷兰——那时候的印度尼西亚属于荷兰统治的,印度尼西亚的兵也
有,印度兵也有,属于英国的。都是从新加坡抓去的。
龙:有华人吗?
蔡: 就那个卓领事夫妇。他们还有个小孩。我是很同情这个卓领事的。
龙:是哪里的领事?知道他的名字吗?
蔡: 不知道,名字也不记得了,有一次我的部队长跟那些干部,围在一起讲话,说这个卓领事意志很坚强。那个时候日本人在说,看能不能把这中
国人给吸收过来。但是这个领事说,我已经对中华民国宣誓要尽忠,我
不能再加入你们日本。日本人就说,可是你如果加入我们,你就不用关
在这里了,我们送你回中国,让你去汪精卫那里任职。他也不要。
我们这些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