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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继承方面来说,从汉乐府民歌中兴起的五言诗形式,被建安诗人普遍使用,加以发展,并成为整个魏晋南北朝诗歌最基本的形式。乐府民歌的语言风格,对文人诗也产生了明显的影响。而且,采用乐府诗题,沿袭乐府民歌中常见题材的作品,在这一时期的文人诗中占了很大的比例。
就发展和改造方面来说,首先,过去作为诗歌主体的乐府民歌,是一种社会性的集体创作。它们由某些无名作者最初写成以后,在流传过程中不断地被加以改造,很少能表现出作者的个性特征。而建安时代,就不大有作品无主名的现象。这些与作者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作品,常常也和作者个人的特殊经历、情感和独特的审美爱好紧密联系在一起。这就促使诗歌向风格多样化的方向发展。其次,汉乐府民歌中叙事诗为数较多,因为带有故事趣味的作品容易为普通民众接受,得到广泛流传。而建安文人诗绝大多数是抒情之作,即使采用乐府诗题,也很少具有故事性。第三,过去作为文人文学之主体的辞赋的某些特点,也被带到诗歌领域中来。辞赋最显著的特点是语言华丽,而乐府民歌一向是朴实无华的。建安诗人中,不乏作赋的名家,王粲、曹植就是突出的代表。他们的诗,也明显带有华丽的倾向。而且,在辞赋中较早就被大量运用的骈偶手段,在诗歌领域内,也是由他们率先使用的。这些骈偶(即对仗)诗句,还显示出有意锤炼的痕迹。总之,建安文人诗既受了乐府民歌的影响,同时开始向文人化的精致华美转变。这在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史上,是一个重大的开端。曹丕说“诗赋欲丽”,正反映了当时普遍的文学观念。不过,建安诗歌虽有趋向华丽的一面,但并没有过分使用典雅深奥的书面语言,也没有过分的繁缛、铺张,以至文句松弛,妨碍情感的表达。一般说来,作品的语言仍然是明朗、浅显、紧凑而富有力度感的。
人们在谈到建安诗歌的时候,常常称誉“建安风骨”。所谓风骨,乃是指作品内在的生气和感染力以及语言表达上的简练刚健的特点。当然,这二者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而建安风骨的形成,就是基于其作品中的慷慨悲凉的感情及其在艺术上表现的上述特色。后世的作家在反对片面追求形式和单纯的修辞之美,而强调文学的热情和内在的感染力时,往往就标举“建安风骨”的旗帜。
一、曹氏父子
曹操和曹丕、曹植父子三人,既是建安时代政治的中枢,又是文坛的领袖。他们以自己的特殊身份,吸引了许多文人,开创了一代文学风气。其中曹植在政治上最终遭到失败,但在文学上却取得最大的成就。他的诗歌创作,在许多方面影响了整个魏晋南北朝诗歌的发展方向。
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有《魏武帝集》。父亲曹嵩是得宠宦官曹腾的养子,官至太尉。曹操也凭借着家庭的势力,年满二十即举孝廉为郎,步入官场。在汉末大乱中自聚兵马,建立了可以抗衡群雄的军事力量。建安元年,受封为丞相。继而于官渡一战击败北方最大的割据势力袁绍,逐步统一并实际统治了北部中国。曹丕代汉建立魏朝后,追尊他为武帝。
曹操的家庭具有某种特殊性。作为宦官的曹腾和作为宦官养子的曹嵩,原来的出身无疑是很微贱的①。而汉末宦官擅权的形势,却使他们显赫一时。但是,这种家庭原本并没有什么高贵的血统作为凭依,加上时代风气的影响,所以曹操很少受传统伦理观念和价值标准的束缚。在政治上,他重视实效,而蔑视繁琐的礼仪与虚饰的道德,所以崇尚形名之学,以严刑峻法来保障自己统治措施的贯彻实行。在日常生活中,他却很随便。史书记载,曹操生性机警,为人通脱。所谓“通脱”,就是无所拘泥、固执,个性和感情能够真率地表现出来。他的文学创作,也同样反映了他的思想和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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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魏书·武帝本纪》言曹嵩“莫能审其出生本末”。
曹操的文学成就,首先表现在诗歌方面。他的现存作品,都是曾经配乐演唱的乐府歌辞,从音乐分类上说,以《相和歌》为主。过去,文人写作乐府歌辞,大抵限于祭祀仪式上用的《郊庙歌》一类。至于《相和歌》,则主要产生于民间。虽然在宫廷和官僚的宴会上,常以此作为娱乐,但上层的文士,是不屑于亲自写作的。东汉后期虽有蔡邕等人留下少量的歌辞,但只是个别的情况。曹操对这种民间文艺形式的爱好,表明他并没有受到上层社会的偏见与习惯的束缚,而更重视利用民歌形式来满足自己的抒情需要。另一方面,这可能与他的家庭也有某种关系。其祖父曹腾,曾为黄门从官及小黄门。而宫廷中所需的音乐等娱乐,就是由黄门这个官署执掌的。所以曹操具有很高的音乐修养,并且一生对音乐保持了浓厚的兴趣。由于他的影响,曹丕、曹植及其他建安诗人,也写作了相当数量的乐府诗。可以说,在把作为民间文学形式的乐府诗改造为文人文学重要形式的过程中,曹操起了关键的作用。
正因曹操的乐府诗脱胎于汉乐府民歌,所以其中有些作品并不是写自己的经历,而是沿用民歌中常见的题材。比如《却东西门行》,抒发了征夫长期从军征战、思念故乡的悲哀,《善哉行》“自惜身薄祜”一篇,以代言的形式,描绘了孤儿的痛苦。另外,像《苦寒行》,虽然可能与曹操的某一次具体的军事活动有关,却是用了士兵的口吻来写的。“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所表现的当然不会是主帅曹操的生活,而是士兵劳苦思家的情绪。这些诗明显继承了汉乐府民歌反映现实的传统,以同情的态度,表现了下层人民的生活和情感。
民歌反映现实,一般来说眼界比较狭小,对于重大的政治事件,则很少涉及。作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而又心怀雄图的曹操,其眼界要广阔得多。他的诗,像《薤露》、《蒿里行》等,就是直接反映汉末重大历史事件的,这就突破了民歌的传统。下面是《蒿里行》: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总共八十个字,概括了关东各州郡首领合兵讨伐董卓,然而由于人人心怀异图,导致战事失败,继而袁绍、袁术兄弟一则谋图废立皇帝、一则自立为皇帝,以致战祸连年,百姓大批死亡的事实,犹如一幅历史画卷。语言简洁,气魄宏大,感情深郁,在乐府诗中是前所未有的。
那些抒发人生情感、表达政治抱负的作品,具有更鲜明的个性特点。比如《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是一篇用于宴会的歌辞。全诗由二个相互联系的主题组成:一是感叹时光易逝、人生短暂,一是渴慕贤才,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实现重建天下的雄心。正是因为生命短暂,它才弥足珍贵;追求不朽的功业,不仅是一种社会责任感,而且是为了使个人有限的生命获得崇高的价值。从“人生几何”发唱,以“天下归心”收结,诗中流动着一片悲凉慷慨、深沉而雄壮的情调,这正代表着建安诗歌最为感人的一面。
此外,《步出夏门行》也是一篇格调相近的杰作。诗的第一章(《观沧海》)描绘大海的壮阔景象:“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正是诗人胸怀的象征。第四章(《龟虽寿》)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四句,抒发了英雄之志,给人以奋发之感。这首和《短歌行》都是四言诗。《诗经》之后,四言诗已经衰微,曹操的诗是难得的优秀作品。
游仙诗在曹操的作品中也占有一定比例,内容大抵是感叹人生无常,幻想长生。这些诗艺术成就不高。其中《秋胡行》“晨上散关山”一篇,虚构了一个遇仙而追随不得的情节,表现人生惆怅之感,意境颇为美好。只是现存诗篇错讹较多,有些地方已无法读懂。
曹操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乱世英雄,审美情趣也和一般文人不同。他的诗绝少华美辞藻,结构也不很精细,喜从大处落笔,语言古朴,气势宏伟,内涵厚重,抒发感情往往悲凉慷慨,跌宕起伏,显示出鲜明的个性色彩。乐府歌辞从他开始,走上了新的发展道路。
曹操的散文也很有特色。鲁迅称他为“改造文章的祖师”(《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是指他的文章不受任何陈规的约束,说话大胆,辞锋爽利,一扫汉代儒生的文章动辄援引经义、迂远空阔的习气。如《让县自明本志令》,自述生平之志,略无掩饰做作之笔。文中自称:“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虽是实情,然非他人所敢言。说到自己不能放弃兵权,并不绕圈子谈大道理,而是明白宣称:“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又如《祭故太尉桥玄文》,竟记叙了桥玄生前对他开玩笑的话,看起来这似乎有损于祭文应有的庄肃感,却很好地表达了对死者的真切之情。其他像《举贤勿拘品行令》、《遗令》,均能不拘旧格。严格说来,这些文章中很多都不是文学作品,但它们对各体文章摆脱陈词滥调,向切近作者实际生活和真实情感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