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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荃知道车夫乃是缥行中人,已得邓小龙密嘱,便道谢了一声。和潘自达并肩前走。
那潘自达自下车到离开,也没望那车夫一眼,并且露出不屑之容。
这情形连钟荃也禁不住轻轻耸一下肩头。
暮色又深了好些,周围已是朦朦胧胧。钟荃一马当先,疾疾而去,一面咕吹道:“这么快便是酉末了,还有个把时辰便是亥时,糟得很,我非赶快不可。”
潘自达在后面随着疾奔,他那矮矮胖胖的身形,迅速之极。然而他和钟荃的走法大不相同。
他乃是贴着地面滚滚而去,不似钟荃一掠数丈,宛如巨鸟横空船走法。
这是因为他身量特别,不仅矮,而且胖,乃尔练了这样子一门轻功。
眨眼工夫,依着那车夫的话,穿过了许多条曲折的小巷。
钟荃喜然止步,后面的潘自达也如响斯应,突然停止前进之势。
钟荃指点道:“那便是和相国的府味了。潘兄可看见后门也有气派甚大的门房?”
“我瞧见了,哼,不知多少人走这后门哪。我们临走放他娘的一把火,烧干净点。”
钟荃虽不以为然,但没有驳他,试想这样胡乱放一把火,难道就可以杜绝从后门钻营官爵的贪赃官吏?是以见得潘自达只是随着心中喜恶行事,丝毫不识大体而已。
他们借着巷口一棵树的掩护,登高张望,只见那门房进去,便是深广的后园,暮色中隐约可见绿荫中露出好些亭阁檐牙。
钟荃道:“那中心处,有座红顶的亭子,我们现在分两边掩入到那里再会合见面,潘兄以为如何?再者,我听闻这府中有许多水牢石室之类的设备,但齐玄并非囚在这种地方,潘兄只须留意后园中那些亭馆台谢的房间便和。”
潘自达不耐烦地道:“得啦,你真有点罗嗦。”
钟荃愣一下,想不到说这些话,也被称之为罗嗦。
本意还得嘱他在未探出齐玄下落之前,暂勿与敌人交手,但这时也说不出来,只好飘身下地,分头前进。
他们乃是分为一左一右,从两边院墙潜入府去,那潘自达倨傲横蛮,尤其此刻心中极不痛快,便不太掩饰身形,打另一条小巷绕穿到那边相府后面。
要知这潘自达自幼年于天南海隅边僻之地,在生活上许多观念都和中原稍有差异。
而他偏又是那怪僻的海南剑师归元的唯一弟子。
天生出来是适宜学那种偏激诡怪的剑法,于是变成本质怪僻,环境也如是,再加上所学的剑法,一味在诡异辛辣上下功夫,便熏陶出这样一个喜怒无常,诡秘狠毒的怪物。
他的自负是到了极点,但在另一些方面,也自卑到极点。
当日他从海南岛挟刻中原,原是准备大闹昆仑一番,以替故世不久的师尊誓雪前耻。
前文亦曾约略提过,他除了功力火候,未及乃师数十年苦功之外,在剑术上的造就,已是青出于蓝,冰寒于水了。
尤其在海南五指山上,得到埋在山洞中的异宝大做剑。
他本不识剑上古篆,但后来遇到一位饱学宿儒,替他译了出来。
他随即将那位宿儒杀死,为的是害怕人家泄漏秘密。
目后他的剑术更深不可测,归元死后不久,他便挟剑北上。
踏入中土,耳儒目染,自然比之海隅僻壤大不相同,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不管是涂脂调粉之后,抑是淡装荆权,都别有醉人风韵。
使这个怪人也怦然心动,可是谁都瞧不起他那副尊容,当然没有任何结果。
他在南方呆了好一些日子,得来无数挫折烦恼(清场上的)。
于是一路北上,不料在路上碰见陆丹,缟衣如雪,人比花艳,使他神往不已,一路暗自窥随。
但他自卑已深,一点不敢唐突露面,是以陆丹半点也不知道,他却知道陆丹不但美艳如花,而且能文能武,不让须眉,更是倾心不已。他心中想着,脚下丝毫不停,宛如陨星飞坠,长空急泻,眨眼间已到了相府后墙。
脚尖微点处,飞跃上墙头,扑面一阵晚风,带着树木的香味,他不由得深深吸口气。
在这顷刻间,他心头闪过一幕往事,那是在万通镖局失缥之前,他从湖南靖州一直紧蹑着陆丹芳踪,向北移动。
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何以那位圆脸长发的白衣姑娘,对于他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使他暗自梦魂颠倒,紧随不舍。
其时,他非常嫉妒一个壮年男子,因为他一直陪伴在她左右。
他侦悉那人的姓名是未修贤。
虽然看来已知那朱修贤乃是下人身份,但仍然忍不住嫉妒,但觉整天如毒蛇般啮看他的心。
这天来到抚州,他但觉一股邪气,无法排遣,只好借酒浇愁。
不觉喝多了,便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已是暮夜。
睁眼但见桌上孤灯荧荧,说不出一种心中凄清孤零零之感,忍不住突然坐起来,随手将床板抓下一块,抖手掷出。
那灯罩清脆地响一声,登时片片破裂,火苗也打灭了。
他根恨地哼一声,正想找店伙来骂一顿,问问为什么要他点上灯,使人觉得特别地冷寂,正当他要张嘴时,心中忽然闪过白衣的倩影。于是,立刻忘掉了要骂人这回事,只涌起千万缕自怨自怜的情绪,他自负为武林顶尖的英雄人物,如今却禁不住自怜起来,而且,还带着被遗弃的悲哀,那是无可奈何,早被命运所安排的悲哀。自怜的情绪到了最高潮,他狠狠地扯着稀疏的头发,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摧残着自己,借以减轻心中的哀伤,攀然间想起她身边的男子朱修贤,他能够毫无芥蒂地陪伴着她,高兴多看她几眼,便多看几眼,高兴听听她的声音,可以逗她说话。这眼皮上的供养,他竟然不能希求?妒火慢慢燃起来,终于变成很意,他的腰一挺,整个人便凌空飞起,从窗户飘出,施展开夜行术,霎时已到了陆丹投宿的客店。
但见陆丹的房间尚有灯光透射出来,他蹑足走到窗外,侧耳细听,房中竟有男人的声音,正是那壮年人朱修贤。
“我明儿干完那事,便径向西北进发,因为我那本东西要还给人家。”
“姑娘你要小心才好,万通镖局不是容易欺负的,既然是价值不菲的红发,定然派有硬手护押……”
“废话,我已查得清楚,那些红货装在一个小箱子里,摆在第二辆车上,姑娘还不是手到拿来么?”
潘自达暗中咬咬牙,差点儿磨出声音来,心中很根忖道:“凭我潘爷还不能跟她一室相对,灯下谈笑,你这性本的是什么东西,竟然享此温柔?我迟些日子不把你宰了才怪哩!”
接着又想道:“咳,你啊,一个大姑娘,岂可以随便和一个男人呆在一块儿?而且又是半夜三更。”
其实这只不过是暮夜之初,离着三更还远呢!况且他一向有什么男女之防的观念。
这时竟这样地责备她,实在是可笑可悯,房中又传出说话声。
朱修贤道:“小的劝姑娘还是改扮男装较为方便,否则这样穿州过府,许多轻薄的登徒子之流,贼限灼灼,小的忍不住他们的大胆,意欲挥拳相向,可是又碍于姑娘在一旁。”
这番话钻入潘自达耳中,起先在心中喝彩,但跟着心中又怒骂那朱修贤道:“她的事你这厮管得着么?喝,你这混蛋敢情已将她视为己有?混蛋东西,等着瞧潘爷爷的……”
“理那些人干么?姑娘我才不在乎哩,你高兴建人就揍好了?何必碍着我在一旁,哼,别说这些登徒无赖,便那无数朝拜峨嵋的名家,姑娘我从来也不摆在心上,我是打心里讨厌那些人……”
话声末歇,忽然传来噗一响,潘自达莫名其妙,那朱修贤已接口说话。
他道:“哎,姑娘你别发这么大的脾气,咳,你的脾气就跟小的时候一样,我那浑家不知让你踢痛过多少次,你瞧,这桌子缺了一大角,明儿店家问起来……”
“赔他一张桌子好了,你别罗峻行么?”
“不是小人敢多嘴,你想想,老爷早已故世,你师父也羽化了,我那浑家瘫在床上,跟死人也差不了多少。除了小人之外,谁能说你半句啊,依小人说:去年那位吴公子,别说他家声名显赫,富甲一方,也别提他一身文武全才,光是那俊逸的人品,就不知根煞多少女儿的父母,可是你……”
陆丹再也忍不住,突然爆发出来,怒声道:“你给我闭嘴,他俊他的,姑娘就是讨厌。”
她的声音又缓和了,她道:“大叔你请吧,我要休息。”
潘自达忽地沮丧起来,反身一跃出店,埋首疾奔。
可是那沮丧之感越来越沉重,几乎使他力竭地仆下。
眼前一片黑乎乎的,原来是一堵高墙树木的香味。
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长叹一声,悲惨地想道:“我更加没有希望,她……唉,不如忘掉了她,可是,我怎能忘掉她呢?”
自卑感最能令人丧失判断力,此刻他头脑昏乱,在墙头痴痴仁立。
风中的树木味道也都变成不堪负荷的压力,使他觉得呼吸维艰起来。
在他将近三十年的生命中,并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往事。
只有模糊而深刻的仇恨,那是当他童年之时,在南方近海的一个小村中,受尽了私生子那种常见的折磨。
其后被归元带返海南岛,便形成了怪僻的性情。
他诚然常常为了剑术的成就而自傲,但那凌人的傲慢,不过是自卑的外衣,仅仅是自卑的掩饰物而已,对于人与人的关系,他早不可能建立任何信心,去年他呆在南方各地,早已证实了他的失败。自卑感便变得明显。
如今他这种反应,并没有丝毫越出常理。他惯于因自卑而虐待自己,从而欣赏悲剧中的美。他只可能制造悲剧,而且将是成功的角色。但决不是喜剧的材料,他虽然没有立刻毁灭自己,但那种沮丧自怨的程度,已足够以抓下两大增头发来证明了。他后来也去幼缥,却迟了一步,便跟踪直奔西北。
他此刻站在墙头上,满鼻是树香昧,这印象是这么深刻,使他不由得记起当日的情景。
浓厚的自卑感,又侵袭上他心头。
他犹疑一下,狂乱地想道:“好啊,那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