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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完后,张童已经喝得头重脚轻,神情很兴奋,在带我去展览会的路上不停地讲着各种黄段子。我皱眉道:“你现在怎么成段子手了?”
“嘿嘿,”他眯着眼睛,酒气熏人,“都是在酒桌上跟领导学的,你要听他们讲的那才叫好呢,绘声绘色的,比我强多了。提起我们领导,哎呀你可是不知道,老逗了。上次他开会讲话,有个女秘书上去倒水,衣服胸部开得低了,他看了人家老半天,连词都忘了,忙拍了一下自己头说:‘你看我这奶子!’”
我不想跟他废话:“展览会在哪儿啊,怎么还没到?”
“快了,就在前面,拐个弯就是。”张童真是喝多了,一步三晃。
没多长时间我俩就走到了地方。展览会的会场安排在一个老式的剧院里,说是剧院,恐怕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演过戏剧了,门口以及墙上那些彩绘的人物脸谱都已经斑驳,翘起的墙皮像一个垂暮老人皮肤上的褶皱。也是,现在还有几个人会去听戏?但剧院并没有因此荒废掉,从周围张贴的零零碎碎的海报可以看出,它曾被用于种子交流会、农产品洽谈会,改建过洗浴中心,甚至公映过香港三级片《西厢艳谭》。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感觉有些怪怪的,就像是看到了一个跳钢管舞的老大爷。
我跟张童走了进去。剧院里面很大,也很空旷,还保留着作为洗浴中心时未曾拆掉的一些设施。周围拉着幕布,在灯光下透出一层幽暗的反光。这样老旧的戏院在我的老家也曾经有过,它常常出现在我儿时的梦境里:戏台两边挂着褪了色的布幔子,垂下一些稀稀拉拉的流苏,中间的上面吊着一盏满天红,戏台上铺着木头板子。拙劣的灯光一照,就变成了另外一种颜色,连台上站的演员的面孔都变了,像一下进到了戏里那个荒诞的世界。
也许是小时候的思维惯性,我总觉得在这样的戏院里,总是潜伏着什么不可预见的东西。
吊顶上挂着几条“滕州民间木制工艺品展览会”的横幅,下面的人已经划分好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就像夜市上的摊贩一样,占据一个好的地理位置,便能在诸多的同行竞争里脱颖而出。里面的游客并不多,我慢慢踱步过去,看到每个摊位上摆设的都是一些“奇技淫巧”的稀罕物件,有精致小巧的动物雕刻,有能够自动开启的手工木盒,还有被肉眼看不到的细线所操控着的“摇头驴”,你一喊它就跳,把脑袋甩得歇斯底里,像嗑药了一样。
“怎么样,有很多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吧?”张童得意地问我。
我点点头,这里展示的各种精巧的手工技艺确实让人惊叹,总体上要比别的地方的工艺水平高出好几个档次。我随意溜达着,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摊位。守摊的是一个干瘦老头,在他的摊位上没摆几件木制工艺品,而是摆了许多书。
我随手翻看了一下,大多是一些介绍木工知识的书,比如《木工基础》《明式家具研究》《传统木艺守则》之类的。我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正要溜达过去,忽然看见在摊位上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摆着一本古旧的线装书,名字叫《公输要略》。
公输,那不就是鲁班吗?我拿起这本书翻看了一下,纸张已经泛黄,看样子有些年头了,里面都是一些竖行的繁体字,还配着许多奇怪的插图,有的像是生产工具,有的像是一些动物,还有的像是一些人体关节的零部件。
“这书有什么好看的,走,我带你去那边看几个稀罕的小玩意儿……”张童拉着我要走,可我总觉得这本书有些不对劲,但具体怎么不对劲也说不上来,就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让他自己先去那边逛逛,又站在这里翻看了几页,直到翻到最后,我后背上的汗毛陡然在一瞬间竖了起来。
书上赫然画着一幅人形的插图!胸腔大开,里面却没有内脏,而是塞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机械零件。画中人手脚张开,就像达·芬奇画的“维特鲁威人”一样,呈十字形站立着,脸上的表情毫无痛苦,甚至还有些陶醉……这样的表情让我感觉到一丝恶寒。我迅速地扫向插图旁边的文字,因为是竖体繁文排版,写的又都是一些专业术语,我读起来很费劲,只看懂“人体”“傀儡”几个词。
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让我抬起了头,卖书的干瘦老头正站在摊位后面盯着我看,脸上洋溢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跟书里画的那个人的表情几乎一样!我脑袋里“嗡”的一下,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着,喜欢这书啊?”老头说话了,声音干哑干哑的,像是从磨盘里压出来的一样。
“嗯,还行。”我喉结滚动,咽下了一口唾沫,“这书,卖吗?”
“不卖,这本书是我自己留着看的。”老头指了指其他的书,“这些都卖。你想要哪一本,我给你便宜点。”
“哦,那不用了。谢谢。”我把书放回去,尽量自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着张童走了过去。我的双腿好像上了发条,走起路来都不会打弯了。
张童正蹲在地上摆弄一个小玩意儿。那是一个木头做的小狗,很精致,拳头大小,会绕着圈儿走路,有人一喊“尿”,它就会停下来抬起后腿做撒尿状。张童就蹲在那里不停地喊着:“尿!尿!尿!”那小狗就不停地抬腿,抬腿,抬腿。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张童,该回去了。”
他没理睬我,还兴致勃勃地指着那木头小狗说:“真神奇,怎么回事?”
亏他还是本地人,连这点小把戏都不知道。在那木头小狗身上拴着一根肉眼看不到的透明细线,细线另一头就在卖家的手里攥着,用以操控小狗动作。张童刚才不停地喊,可把卖家给累死了,这时正用哀怨的眼神瞅着他。
我强行把张童拉起来,对他说我累了,想找个宾馆休息一下。张童本着东道主的精神给我安排了一家宾馆,送我上去,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先好好休息,等晚上再过来请我去歌厅。
送走张童之后我就洗了一把脸,抖擞了下精神,守在宾馆房间的窗户旁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剧院。这家宾馆的位置是我挑的,和剧院就隔了一条马路,以便我能观察到对面的一举一动。
一直等到黄昏,夕阳垂落,大街上的人流逐渐稀落,我才看到那个卖书的老头从剧院里走了出来。我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迅速从宾馆里出来,远远地尾随着他。保持着二三十米的距离,这个距离既不会被他发现,又不容易跟丢。我踽踽独行,佯装一个普通的行人,心里却感觉自己像个特务。
我跟着那老头走了十来分钟的路程,最后跟着他七拐八拐,进入了一片民巷区。民巷区地形复杂,随时都有可能跟丢,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尾随在他的后面。这场景让我想起游戏《尾行》来,主角必须偷偷跟踪在回家女人的后面不被发现,一直到门口才算成功……我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老头好像一直没有注意到我的尾随,在穿过一片民巷区后,他走进了一个地处偏僻的小院子,进去后随手掩上了院门。
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民间小院,城乡结合部最典型的那种,院墙上面还乱七八糟地插着防止攀越的玻璃碎片。我推了一下院门,没锁,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
我没敢贸然进去,趴在院门的门缝上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院子里有一间“介”字形瓦房,是堂屋,厨房和偏房都坐落在两边,属于典型的地方民居,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推开院门,闪身潜了进去。
老头的身影在堂屋的窗户边上晃动了一下。我猫着腰,贴在堂屋外边的窗户下面,仔细地监听着里面的动静,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连我自己都听见了。说实话,我不知道这老头有什么问题,只是凭直觉,他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做学问,要理性,最忌感情用事。这是康锦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了解开我的心结,这种程度的亵渎是必要的,如果能够找到什么解决问题的蛛丝马迹,我想康锦也会感谢我的吧。
“又是一天过去了哈,什么消息也没有。”老头忽然说了句话,像是在跟别人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会在什么地方呢?”老头又说了一句话。我暗道,听这意思他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渴了,给我倒杯茶。”
我能肯定这句话不是自言自语了,屋里还有别人!我小心翼翼地往上探头,屏住呼吸,透过玻璃窗户向屋里看去。只见老头坐在一张椅子上,侧脸对着我,手里正在搓着一根烟卷。一个年轻人端着一杯茶走了过去,弯腰,放在了桌子上。这一切没什么异常,可我观察到那个小伙子弯腰放茶杯的时候动作有些奇怪,跟常人不大一样……怎么说呢,总之就是有些僵硬的感觉。
老头喝着茶,抽着烟卷,不再说话。那个年轻人也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这时夕阳下沉,因为角度的原因,落日前最后一缕黄昏的余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屋里,把里面照得金灿灿的一片。我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睁大眼睛向里面张望着,待我看清那个年轻男子的脸时,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
那年轻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是那种属于人类的安静,而是绝对的纹丝不动!不仅身体保持了静止,就连面部表情都好像凝固在了脸上,嘴角保持着一个轻轻上扬的弧度,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
蜡像!这是从我脑中跳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不,不是蜡像,我随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刚才他还给老头端了一杯茶来,蜡像怎么会做这种动作?那么他是……人偶?
可这人偶做得也太逼真了吧,简直就跟真人一模一样。真人?等等,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那是在古书上读到的一个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