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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张权幼年间终日在那店门首闲看,拿匠人的斧凿学做,这也是一时戏耍。不
想父母因家道贫乏,见儿子没甚生理,就送他学成这行生意。后来父母亡过,那
徽州木匠也年老归乡,张权便顶着这店。因做人诚实,尽有主顾,苦挣了几年,
遂娶了个浑家陈氏,夫妻二人将就过活。怎奈里役还不时缠扰。张权与浑家商议,
离了故土,搬至苏州阊门外皇华亭侧边开了个店儿。自起了个别号,去那白粉墙
上写两行大字,道:“江西张仰亭精造坚固小木家火,不误主顾。”
张权自到苏州,生意顺溜,颇颇得过。却又踏肩生下两个儿子。常言道的好:
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不觉已到七八岁上,送在邻家一个义学中读书。大的取名
廷秀,小的唤做文秀。这学中共有十来个孩子,止他两个教着便会。不上几年,
把经书读的希烂。看看廷秀长成一十三岁,文秀长成一十二岁,都生得眉目疏秀,
人物轩昂。那时先生教他做文字,却就知布局练格,琢句修词。这张权虽是手艺
之人,因见二子勤苦读书,也有个向上之念。谁想这年一秋无雨,做了个旱荒,
寸草不留。大户人家有米的,却又关仓遏粜。只苦了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饿
死无数。官府看不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关支的十无三四,白白里与吏胥做
了人家。又发米于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几颗
米粒。还有把糠秕木屑搅和在内,凡吃的俱各呕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
姓咸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窦,有名无实。正是:
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且说张权因逢着荒年,只得把儿子歇了学,也教他学做木匠。二子天性聪明,
那消几日,就学会了。且又做得精细,比积年老匠更胜几分,喜得张权满面添花。
只是木匠便会了,做下家火摆在店中,绝无人买。不勾几日,将平日积下些小本
钱,看看摸尽,连衣服都解当来吃在肚里。张权心下着忙,与浑家陈氏商议,要
寻个所在趁工几时,度过荒年,再作区处。出去走了几日,无个安身之地。只得
依先在门首磨打家火,眼巴巴望个主顾来买。一日,正当午后,只见一人年纪五
十以上,穿着一身绸绢衣服,旁边小厮跟随,在街上踱将过去。忽抬头看见张权
门首摆列许多家火,做得精致,就停住脚观看。张权瞧见,便放下手中生活,上
前招架道:“员外要甚家火?里面请看。”那人走上阶头,问道:“这些家火都
是你自己做的么?”张权道:“尽是小子亲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细,
比别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愿奉让加一。”那人道:“我买到不要买,问你
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张权道:“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处?要做甚家
火?”那人道:“我家住在专诸巷内天库前,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要做一副嫁
妆。木料尽多,只要做得坚固、精巧。完了嫁妆,还要做些桌椅书橱等类。你若
肯做时,再拣两个好副手同来。”张权正要寻恁般所在,这便叫作天赐其便。乃
答道:“多承员外下顾,不知还在几时起工?”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
日做起。”张权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说罢,那人作别
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样人物?元来姓王,名宪,积祖豪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
传到他手里,却又开了一个玉器铺儿,愈加饶裕。人见他有钱,都称做王员外。
那王员外虽然是个富家,到也做人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是一件,年过五旬,
却没有子嗣。浑家徐氏,单生两个女儿。长的唤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赘了个女婿
赵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岁,未有姻事,生得人物聪明,姿容端正,王
员外夫妻钟爱犹胜过长女。那赵昂元是个旧家子弟,王员外与其父是通家好友,
因他父母双亡,王员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赘入为婿。又与他纳粟入监,指望读书
成器。谁知赵昂一纳了监生,就扩而充之起来,把书本撇开,穿着一套阔服,终
日在街坊摇摆。为人且又奸狡险恶,见王员外没有儿子,以为自己是个赘婿,这
家私恰像木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没统核的了。遇着个老婆却又是一个不贤
慧的班头,一心只向着老公。见父母喜欢妹子,恐怕也赘个女婿,分了家私,好
生妒忌。有《赘婿诗》道的好:人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接木枝?两口未曾沾
孝顺,一心只想霸家私。愁深只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半子虚名空受气,
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分两头。且说张权正愁没饭吃,今日揽了这桩大生意,心中好生欢喜。到
次日起来,备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浑家照看门户,同了两个儿子,带了斧凿锯子,
进了阊门,来到天库前。见个大玉器铺子,张权约莫是王家了。立住脚正要问人
时,只见王员外从里边走将出来,张权即忙上前相见。王员外问道:“有几个副
手在此?”张权道:“止有两个。”便教儿子过来见了五员外。弟兄两人将家火
递与父亲,向前深深作揖。王员外还了个半礼,见是两个小厮,便道:“我因要
做好生活,故此寻你,怎么教这小厮来做?”张权正要开言,廷秀上前道:“员
外,自古道:后生可畏。年纪虽小,手段不小。且试做来看,莫要就轻忽了人!”
王员外看见二子人物清秀,又且能言快语,乃问道:“这两个小厮是你甚么人?”
张权道:“是小子的儿子。”王员外道:“你到生得这两个好儿子!”张权道:
“不敢,只是没饭吃。”王员外道:“有了恁样儿子,愁甚没饭吃!随我到里边
来。”当下父子三人一齐跟进大厅。王员外唤家人王进开了一间房子,搬出木料,
交与张权,分付了样式。父子三人量画定了,动起斧锯,手忙脚乱,直做到晚。
吃了夜饭,又要个灯火,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连做了五日,成了几件家火,
请王员外来看。
王员外逐件仔细一观,连声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看了一回,
又看张权儿子一回。见他弟兄两个,只顾做生活,头也不抬,不觉触动无子之念,
嘿然伤感。走入里边,坐在房中一个墙角里,两个眉头蹙做一堆,骨嘟了嘴,口
也不开。浑家徐氏看见恁般模样,连问几声也不答应。急走到外边来,问员外适
才与谁惹气。都说才看了新做的家火进来,并不曾与甚人惹气。徐氏问明白了,
又走到房里。见丈夫依旧如此闷坐,乃上前道:“员外,家中吃的尽有,穿的尽
有,虽没有万贯家私,也算做是个财主。况今年纪五十以外,便日日快活,到八
十岁也不上三十年了。着甚要紧,恁般烦恼?”王员外道:“妈妈,正为后头日
子短了,因此烦恼。你想我辛勤半世,挣了这些少家私,却又不曾生得个儿子,
传授与他,接绍香烟。就是有两个女儿,纵养他一百来岁,终是别人家媳妇,与
我毫没相干。譬如瑞姐,自与他做亲之后,一心只对着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脑后,
何尝牵挂父母,着些痛热!反不如张木匠是个手艺之人。看他年纪还小我十来年,
到生得两个好儿子,一个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且又聪明勤谨。父子恩恩爱爱,
不教而善。适才完下几件家火,十分精巧,便是积年老手段,也做他不过。只可
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这样一个儿子,就请个先生教他读书,怕不是
联科及第,光耀祖宗。”徐氏见丈夫烦恼,便解慰道:“员外,这却也不难。常
言道:着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既张木匠儿子恁般聪明俊秀,何不与
他说,承继一个,岂不是无子而有子?”王员外闻言,心中欢喜道:“妈妈所见
极是!但不知他可肯哩?”当夜无话。
到次日饭后,王员外走到厅上。张权上前说道:“员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
看家里,相求员外借些工钱,买办柴米,安顿了敝房,明日早来。”王员外道:
“这个易处。我有句话儿问你。”张权道:“不知员外有甚分付?”王员外道:
“两位令郎今年几岁?叫甚名字?”张权道:“大的名廷秀,年十四岁了;小的
名文秀,年十二岁了。”王员外道:“可识字么?”张权道:“也曾读过几年书,
只为读书不起,就住了,字到也识的。”王员外说道:“我欲要承继大令郎为子,
做个亲戚往来,你可肯么?”张权道:“员外休得取笑!小子乃手艺之人,怎敢
仰攀宅上!就是小儿也没有恁样福分。”王员外道:“何出此言!贫富那个是骨
里带来的?你若肯时,就择个吉日过门,我便请个先生教他,这些小家私好歹都
是他的。”张权见王员外认真要过继他儿子,满面堆起笑来,道:“既承员外提
拔小儿,小子怎敢固辞!今晚且同回去,与敝房说知,待员外择日过门罢!”王
员外道:“说得是。”进来回覆了徐氏,取出一两银子工钱,付与张权。到晚上
领着二子,作别回家。陈氏接着,张权把王员外过继儿子一事,与浑家说知。夫
妻欢天喜地,就是廷秀见说要请先生教他读书,也甚欲得。
话休絮烦。王员外拣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来穿着。张权将廷秀打扮起
来,真个人是衣妆,佛是金妆,廷秀穿了一身华丽衣服,比前愈加丰采,全不像
贫家之子。当下廷秀拜别母亲,作辞兄弟。陈氏又将言训诲,教他孝顺亲热,谦
恭下气。廷秀唯唯。虽然不是长别,母子未免流泪。张权亲自送到王家,只见厅
上大排筵席,亲朋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