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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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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三月,假期已满,晏、普不忍与哥哥分别,各要纳还官诰。许武再三劝谕,

责以大义。二人只得听从,各携妻小赴任。却说里中父老,将许武一门孝弟之事,

备细申闻郡县,郡县为之奏闻。圣旨命有司旌表其门,称其里为孝弟里。后来三

公九卿,交章荐许武德行绝伦,不宜逸之田野。累诏起用。许武只不奉诏。有人

问其缘故,许武道:“两弟在朝居位之时,吾曾讽以知足知止。我若今日复出应

诏,是自食其言了。况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势利相倾,恐非缙绅之福;不

如躬耕乐道之为愈耳。”人皆服其高见。再说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

清节自励,大有政声。后闻其兄高致,不肯出仕。弟兄相约,各将印绶纳还,奔

回田里,日奉其兄为山水之游,尽老百年而终。许氏子孙昌茂,累代衣冠不绝,

至今称为“孝弟许家”云。后人作歌叹道:

今人兄弟多分产,古人兄弟亦分产。

古人分产成弟名,今人分产但嚣争。

古人自污为孝义,今人自污争微利。

孝义名高身并荣,微利相争家共倾。

安得尽居孝弟里,却把阋墙人愧死。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最要之论。常言道:“妓爱俏,妈爱

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

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

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

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

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

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

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

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

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

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为汴

国夫人。《莲花落》打出万年策,卑田院只做了白玉堂。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

中反为美谈。这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

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戩、朱勔之

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把花

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

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夫妻两口,

开个六陈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

过。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七岁

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闺情》一绝,

为人传诵。诗云:

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恨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

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

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不幸遇了

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

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

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

而走。

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

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阵败残的官兵。他看见许多逃难

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此时

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

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

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傍古墓之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

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瑶琴思念父母,

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

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

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

而哭。自古道: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

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

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

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

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暗想:“昨日

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便扯个

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或见

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

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

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

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瑶琴依允。从此陆路同步,

水路同舟,爹女相称。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

得建康不得宁息。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

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

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

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

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

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

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愿,不要性急。”在

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

落,再来领你。”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

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见卜

乔回信。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

“那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九妈道:“他说

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

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九妈道:“原来恁地,

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

十两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

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

用。”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

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

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

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

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

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

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又过

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

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谓

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到十五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

还算年小,惟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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