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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时秀不秀,长衣一领遮前后。畏寒畏暑畏风波,养成娇怯难生受。算来事事不
如人,气硬心高妄自尊。稼穑不知贪逸乐,那知逸乐会亡身。农工商贾虽然贱,
各务营生不辞倦。从来劳苦皆习成,习成劳苦筋力健。春风得力总繁华,不论桃
花与菜花。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贪安享岂成家!老夫富贵虽然爱,戏场纱帽轮流
戴。子孙失势被人欺,不如及早均平派。一脉书香付长房,诸儿恰好四民良。暖
衣饱食非容易,常把勤劳答上苍。”老尚书这篇话,至今流传人间,人多服其高
论。为何的?多有富贵子弟,担了个读书的虚名,不去务本营生,戴顶角巾,穿
领长衣,自以为上等之人,习成一身轻薄,稼穑艰难,全然不知。到知识渐开,
恋酒迷花,无所不至。甚者破家荡产,有上稍时没下稍。所以古人云:五谷不熟,
不如荑稗。贪却赊钱,失却见在。这叫做:受用须从勤苦得,淫奢必定祸灾生。
说这汉末时,许昌有一巨富之家,其人姓过,名善,真是个田连阡陌,牛马
成群,庄房屋舍,几十馀处,童仆厮养,不计其数。他虽然是个富翁,一生省俭
做家,从没有穿一件新鲜衣服,吃一味可口东西。也不晓得花朝月夕,同个朋友
到胜景处游玩一番。也不曾四时八节,备个筵席,会一会亲族,请一请乡党。终
日缩在家中,皱着两个眉头,吃这碗枯茶淡饭。一把匙钥,紧紧挂在身边,丝毫
东西,都要亲手出放。房中桌上,更无别物,单单一个算盘,几本账簿。身子恰
像生铁铸就,熟铜打成,长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积
上去,分文不舍得妄费。正是:
世无百岁人,枉作千年调。
那过善年纪五十馀外,合家称做太公。妈妈已故,止有儿女二人。儿子过迁,
已聘下方长者之女为媳。女儿淑女,尚未议姻。过善见儿子人材出众,性质聪明,
立心要他读书。却又慳吝,不肯延师在家,送到一个亲戚人家附学。谁知过老本
是个看财童子,儿子却是个败家五道,平昔有几件毛病:见了书本,就如冤家。
遇着妇人,便是性命。喜的是吃酒,爱的是赌钱、蹴踘、打弹。卖弄风流,放
鹞擎鹰,争夸豪侠。耍拳走马骨头轻,使棒轮枪心窍痒。自古道:物以类聚。过
迁性喜游荡,就有一班浮浪子弟引诱打合。这时还惧怕父亲,早上去了,至晚而
归。过善一心单在钱财上做工夫的人,每日见儿子早出晚入,只道是在学里,那
个去查考。况且过迁把钱买嘱了送饭的小厮,日逐照旧送饭,到半路上作成他饱
啖,归来瞒得铁桶相似,过善何繇得知?过迁在先生面前,只说家中有事,不得
工夫。过几日间,或去点个卯儿,又时常将些小东西孝顺。那先生一来见他不像
个读书之人,二来见他老官儿也不像认真要儿读书,三来又贪着些小利,总然有
些知觉,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不去拘管他。所以过迁得恣意无藉,家中毫不
知觉。
常言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不想方长者晓得了,差人上覆过善。过
善不信,想道:“若在外恁般游荡,也得好些银子使费,他却从何而来?况且小
厮日日送饭到学,并不说起不在,那有这事!”又想道:“方亲家是个真诚之人,
必是有因,方才来说,不可不信。”便唤送饭的小厮来问道:“小官人日日不在
学里,你把饭都与那个吃了?”这小厮是个教熟猢猻,便道:“呀!小官人无一
日不在学里,那个却掉这样大谎?”过善只道小厮家是实话,更不再问。到晚间
过迁回来,这小厮先把信儿透与知道。到了房中,过善问道:“你如何不在学里
读书,每日在外游荡?”过迁道:“这是那个说?快叫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戒
他下次不许说谎!我那一日不在学里,造这话来谤我!”过善一来是爱子,二来
料他没银使费,况说话与小厮一般,遂信以为实然,更不题起。正是:
因无背后眼,只当耳边风。
过了几日,方长者又教人来说:“太公如何不拘管小官人到学里读书,仍旧
纵容在外狂放?”过善道:“不信有这等事!”即教人在学里去问,看他今日可
在。家人到学看时,果然不见个影儿。问那先生时,答道:“他说家中有事,好
几日不到学了。”家人急忙归家,回复了过善。过善大怒道:“这畜生元来恁地!”
即将送饭小厮拷打起来。这小厮吃打不过,说道:“小官人每日不知在何处顽耍,
果然不到学中,再三教我瞒着太公。”过善听说,气得手足俱战,恨不得此时那
不肖子就立在眼前,一棒敲死,方泄其忿。却得淑女在傍解劝。捱到晚间,过迁
回家,老儿满肚子气,已自平下了一半。才骂得一句:“畜生!你在外胡为,瞒
得我好!”淑女就接口道:“哥哥,你这几日在那里顽耍?气坏了爹爹!还不跪
着告罪!”过迁真个就跪下去,扯个谎道:“孩儿一向在学攻书,这三两日因同
学朋友家中赛神做会,邀孩儿去看,诚恐爹爹嗔责,分咐小厮莫说。望爹爹恕孩
儿则个!”淑女道:“爹爹息怒,哥哥从今读书便了。”过善被他一片谎言瞒过,
又信以为实,当下骂了一场,关他在家中看书,不放出门。
隔了两日,有人把几百亩田卖与过善。议定价钱,做下文书,到后房一只箱
内去取银子。开箱看时,吃了一惊。那箱内约有二千馀金,已去其大半。原来过
迁晓得有银在内,私下配个匙钥,夜间俟父亲、妹子睡着,便起来悄悄捵开,
偷去花费。陆续取溜了,他也不知用过多少。当下过善叫屈连天,淑女听得,急
忙来问。见说没了银子,便道:“这也奇怪,在此间的东西,如何失了?爹莫不
记错了,没有这许多?”过善道:“不错!不错!原来这畜生偷我的银子,在外
花费。”即忙寻了一条棒子,唤过迁到来。此时银子为重,把怜爱之情,阁过一
边,不由分说,扯过来,一顿棍棒只打得满地乱滚。淑女负命解劝,将过善拉过
一边,扯住了棒儿。过善喝道:“畜生!你怎样偷的?在那处花费?实说出来,
还有个商量。若一句支吾,定然活活打死!”过迁打急了,只得一一直说,连那
匙钥在裩带上解将下来。气得过善双脚乱跳道:“留你这畜生,总是不肖之子,
被人耻笑!不如早死,到得干净。”又要来打,那时阖家男女都来下跪讨饶。过
善讨条链子,锁在一间空房里去,连这田也不买了,气倒在一个壁角边坐地。这
老儿虽是一时气不过,把儿子痛打一顿,却又十分肉疼。想道:“看他这模样儿,
也不像落莫的,谁道到是个败子!怎地使他回心转意便好?”心下踌躇,无计可
施。淑女劝道:“爹爹,事已至此,气亦无益。只因哥哥年纪幼小,被人诱引,
以致如此。今后但在家中读书,不要放他出门,远着这班人,他的念头自然息了。”
众家人也劝道:“太公关锁小官人,也不是长法。如今年已长大,何不与他完了
姻事?有娘子绊住身子,料必不想到外边游荡,岂不两全其美!”过善见说,深
以为然。两三日后,放其锁禁,又将好言教诲。过迁受了这场打骂,勉强住在家
中,不敢出门。
半月之后,过善择了吉日,叫媒人往方家去说,要娶媳妇过门。方长者也是
大富之家,妆奁久已完备,一诺无辞。到了吉期,迎娶来家。那过善素性俭朴,
诸事减省,草草而已。且说过迁初婚时,见浑家面貌美丽,妆奁富盛,真个日日
住在家中,横竖成双,全不想到外边游荡。过善见儿子如此,甚是欢喜。过了几
时,方氏归宁回去。过迁在家无聊,三不知闪出去,寻着旧日这班子弟,到各处
顽耍。只是手中没有钱钞使费,不能恣意。想起浑家箱笼中必然有物,将出旧日
手段,逐一捵开搜寻去撒漫。使得手滑了,连衣饰都把来弄得罄尽。不一日,
浑家归来,见箱笼俱空,叫苦不迭。盘问过迁时,只推不知,夫妻反目起来。过
善闻知,气得手足麻冷,唤出儿子来,一把头发揪翻,乱踢乱打。这番连淑女也
劝解不住了。过善喝道:“只道你这畜生改悔前心,尚有成人之日。不想原复如
是,我还有甚指望!不如速死,留我老性命再活几日!”见旁边有个棒槌,便抢
在手,劈头就打。吓得淑儿魂不附体,双手扳住臂膊哭道:“爹爹!别件打犹可,
这东西断然使不得的!”方氏见势头利害,心中惧怕,说道:“公公请息怒,媳
妇没不多几件东西,不为大事。”过善方才放手。淑女劝父亲到房中坐下,告道:
“爹爹只有一子,怎生如此毒打?万一失手打坏,后来倚靠何人?”过善道:
“这畜生到底不成人的了,还指望倚靠着他?打死了也省得被人谈耻。”淑女道:
“自古道:败子回头便作家。哥哥方才少年,那见得一世如此!不争今日一时之
怒,一下打死,后来思想,悔之何及!”过善被女儿苦劝一番,怒气少息。欲要
访问同游这班人,告官惩治,又怕反用银子,只得忍耐。
自此之后,过迁日日躲在房里,不敢出门,连父亲面也不敢见。常言道:偷
食猫儿性不改。他在外边放荡惯了,看着家中,犹如牢狱一般,那里坐立得住。
过了月馀,瞒着父亲,悄悄却又出去。浑家再三苦谏,全不作准。欲要向过善说
知,又见打得利害,不敢开口,只得到与他隐瞒。过迁此时身边并无财物,寡闯
了几日,甚觉没趣。料道家中决然无处出豁,私下将田产央人四处抵借银子,日
夜在花街柳巷、酒馆赌坊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