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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朝班,读破万卷,明理的才人,难道恁般不知好歹,一味蛮打,没一点仁慈改
悔之念不成?看官有所不知,常言道得好,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那萧颖士平昔
原爱杜亮小心驯谨,打过之后,深自懊悔道:“此奴随我多年,并无十分过失,
如何只管将他这样毒打?今后断然不可!”到得性发之时,不觉拳脚又轻轻的生
在他身上去了。这也不要单怪萧颖士性子急躁,谁教杜亮刚闻得叱喝一声,恰如
小鬼见了锺馗一般,扑秃的两条腿就跪倒在地!萧颖士本来是个好打人的,见他
做成这个要打局面,少不得奉承几下。
杜亮有个远族兄弟杜明,就住在萧家左边,因见他常打得这个模样,心下到
气不过,撺掇杜亮道:“凡做奴仆的,皆因家贫力薄,自难成立,故此投靠人家。
一来图个现成衣服,二来指望家主有个发迹日子,带挈风光,摸得些东西,做个
小小家业,快活下半世。像阿哥如今随了这措大,早晚辛勤服事,竭力尽心,并
不见一些好处,只落得常受他凌辱痛楚。恁样不知好歉的人,跟他有何出息?他
家许多人都存住不得,各自四散去了。你何不也别了他,另寻头路?有多少不如
你的,投了大官府人家,吃好穿好,还要作成趁一贯两贯。走出衙门前,谁不奉
承!那边才叫:‘某大叔,有些小事相烦。’还未答应时,这边又叫:‘某大叔,
我也有件事儿劳动。’真个应接不暇,何等兴头。若是阿哥这样肚里又明白,笔
下又来得,做人且又温存小心,走到势要人家,怕道不是重用?你那措大,虽然
中个进士,发利市就与李丞相作对,被他弄来坐在家中,料道也没个起官的日子,
有何撇不下,定要与他缠帐?”杜亮道:“这些事,我岂不晓得?若有此念,早
已去得多年了,何待吾弟今日劝谕。古语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奴
仆虽是下贱,也要择个好使头。像我主人,止是性子躁急,除此之外,只怕舍了
他,没处再寻得第二个出来。”杜明道:“满天下无数官员宰相,贵戚豪家,岂
有反不如你主人这个穷官?”杜亮道:“他们有的,不过是爵位、金银二事。”
杜明道:“只这两桩尽勾了,还要怎样?”杜亮道:“那爵位乃虚花之事,金银
是臭污之物,有甚希罕?如何及得我主人这般高才绝学,拈起笔来,顷刻万言,
不要打个稿儿。真个烟云缭绕,华彩缤纷。我所恋恋不舍者,单爱他这一件耳!”
杜明听得说出爱他的才学,不觉呵呵大笑,道:“且问阿哥,你既爱他的才学,
到饥时可将来当得饭吃,冷时可作得衣穿么?”杜亮道:“你又说笑话,才学在
他腹中,如何济得我的饥寒?”杜明道:“元来又救不得你的饥,又遮不得你的
寒,爱他何用?当今有爵位的,尚然只喜趋权附势,没一个肯怜才惜学。你我是
个下人,但得饱食暖衣,寻觅些钱钞做家,乃是本等。却这般迂阔,爱什么才学,
情愿受其打骂,可不是个呆子?”杜亮笑道:“金银我命里不曾带来,不做这个
指望,还只是守旧。”杜明道:“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
杜亮道:“多承贤弟好情,可怜我做兄的。但我主这般博奥才学,总然打死,也
甘心服事他!”遂不听杜明之言,仍旧跟随萧颖士。
不想今日一顿拳头,明日一顿棒子,打不上几年,把杜亮打得渐渐遍身疼痛,
口内吐血,成了个伤痨症候。初时还勉强趋承,以后打熬不过,半眠半起。又过
几时,便久卧床席。那萧颖士见他呕血,情知是打上来的,心下十分懊悔!还指
望有好的日子,请医调治,亲自煎汤送药。捱了两月,呜呼哀哉!萧颖士想起他
平日的好处,只管涕泣,备办衣棺埋葬。萧颖士日常亏杜亮服事惯了,到得死后,
十分不便,央人四处寻觅仆从,因他打人的名头出了,那个肯来跟随?就有个肯
跟他的,也不中其意。有时读书到忘怀之处,还认做杜亮在傍,抬头不见,便掩
卷而泣。后来萧颖士知得了杜亮当日不从杜明这班说话,不觉气咽胸中,泪如泉
涌,大叫一声:“杜亮!我读了一世的书,不曾遇着个怜才之人,终身沦落。谁
想你到是我的知己,却又有眼无珠,枉送了你性命,我之罪也!”言还未毕,口
中的鲜血,往外直喷,自此也成了个呕血之疾。将书籍尽皆焚化,口中不住的喊
叫杜亮,病了数月,也归大梦。遗命教迁杜亮与他同葬。有诗为证:纳贿趋权步
步先,高才曾见几人怜?当路若能如杜亮,草莱安得有遗贤。
说话的,这杜亮爱才恋主,果是千古奇人。然看起来,毕竟还带些腐气,未
为全美。若有别桩希奇故事,异样话文,再讲回出来。列位看官稳坐着,莫要性
急,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原是入话,还未曾说到正传。那正传却也是个仆人,
他比杜亮更是不同,曾独力与孤孀主母,挣起个天大家事,替主母嫁三个女儿,
与小主人娶两房娘子,到得死后,并无半文私蓄,至今名垂史册。待小子慢慢的
道来,劝谕那世间为奴仆的,也学这般尽心尽力,帮家做活,传个美名;莫学那
样背恩反噬,尾大不掉的,被人唾骂。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什么地方?元来就在本朝嘉靖爷年间,浙江
严州府淳安县,离城数里,有个乡村,名曰锦沙村。村上有一姓徐的庄家,恰是
弟兄三人。大的名徐言,次的名徐召,各生得一子。第三个名徐哲,浑家颜氏,
到生得二男三女。他弟兄三人,奉着父亲遗命,合锅儿吃饭,并力的耕田。挣下
一头牛儿,一骑马儿。又有一个老仆,名叫阿寄,年已五十多岁,夫妻两口,也
生下一个儿子,还只有十来岁。那阿寄就是本村生长,当先因父母丧了,又无力
殡殓,故此卖身在徐家。为人忠谨小心,朝起晏眠,勤于种作。徐言的父亲大得
其力,每事优待。到得徐言辈掌家,见他年纪有了,便有些厌恶之意。那阿寄又
不达时务,遇着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处,便苦口规谏。徐哲尚肯服善,听他一两
句;那徐言、徐召是个自作自用的性子,反怪他多嘴擦舌,高声叱喝,有时还要
奉承几下消食拳头。阿寄的老婆劝道:“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诸事只宜退缩算。
他们是后生家世界,时时新,局局变,由他去主张罢了!何苦的定要多口,常讨
恁样凌辱。”阿寄道:“我受老主之恩,故此不得不说。”婆子道:“累说不听,
这也怪不得你了。”自此阿寄听了老婆言语,缄口结舌,再不干预其事,也省了
好些耻辱。正合着古人两句言语,道是: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不则一日,徐哲忽地患了个伤寒症候,七日之间,即便了帐。那时就哭杀了
颜氏母子,少不得衣棺盛殓,做些功果追荐。过了两月,徐言与徐召商议道:
“我与你各只一子,三兄弟到有两男三女,一分就抵着我们两分。便是三兄弟在
时,一般耕种,还算计不就。何况他已死了,我们日夜吃辛吃苦挣来,却养他一
窝子吃死饭的。如今还是小事,到得长大起来,你我儿子配婚了,难道不与他婚
男嫁女,岂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意欲即今三股分开,撇脱了这条烂死蛇,由他
们有得吃,没得吃,可不与你我没干涉了?只是当初老官儿遗嘱,教道莫要分开。
今若违他言语,被人谈论,却怎么处?”那时徐召若是个有仁心的,便该劝徐言
休了这念才是。谁知他的念头,一发起得久了,听见哥子说出这话,正合其意。
乃答道:“老官儿虽有遗嘱,不过是死人说话了,须不是圣旨,违背不得的;况
且我们的家事,那个外人敢来谈论!”徐言连称有理。即将田产家私,都暗地配
搭停当,只拣不好的留与侄子。徐言又道:“这牛马却怎地分?”徐召沉吟半晌,
乃道:“不难!那阿寄夫妻年纪已老,渐渐做不动了,活时到有三个吃死饭的,
死了又要赔两口棺木,把他也当作一股,派与三房里,卸了这干系,可不是好。”
计议已定,到次日备些酒肴,请过几个亲邻坐下,又请出颜氏,并两个侄儿。
那两个孩子,大的才得七岁,唤做福儿,小的五岁,叫做寿儿,随着母亲直到堂
前,连颜氏也不知为甚缘故。只见徐言弟兄立起身来道:“列位高亲在上,有一
言相告:昔年先父原没甚所遗,多亏我弟兄挣得些小产业,只望弟兄相守到老,
传至子侄这辈分析。不幸三舍弟近日有此大变,弟妇又是个女道家,不知产业多
少;况且人家消长不一,到后边多挣得,分与舍侄便好,万一消乏了,那时只道
我们有甚私弊,欺他孤儿寡妇,反伤骨肉情义了。故此我兄弟商量,不如趁此完
美之时,分作三股,各自领去营运,省得后来争多竞少。特请列位高亲来作眼。”
遂向袖中摸出三张分书来,说道:“总是一样配搭,至公无私,只劳列位着个花
押。”颜氏听说要分开自做人家,眼中扑簌簌珠泪交流,哭道:“二位伯伯,我
是个孤孀妇人,儿女又小,就是没脚蟹一般,如何撑持的门户?昔日公公原分付
莫要分开,还是二位伯伯总管在那里,扶持儿女大了,但凭胡乱分些便罢,决不
敢争多竞少!”徐召道:“三娘子,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
有个分开日子。公公乃过世的人了,他的说话,那里作得准。大伯昨日要把牛马
分与你,我想侄儿又小,那个去看养,故分阿寄来帮扶。他年纪虽老,筋力还健,
赛过一个后生家种作哩!那婆子绩麻纺线,也不是吃死饭的。这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