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痊。”刘公亦好言抚慰。至晚刘公亲自送入书馆,铺设极其华整。黄生心不在焉,
郁郁而已。
过了数日,黄生恐误玉娥之期,托言欲往邻郡访一故友,暂假出外,月馀即
返。刘公道:“军务倥偬,政欲请教,且待少暇,当从尊命。”又过了数日,生
再开言,刘公只是不允。生度不可强,又公馆守卫严密,夜间落锁,不便出入。
一连踌蹰了三日夜,更无良策。忽一日问馆童道:“此间何处可以散闷?”馆童
道:“一墙之隔,便是本府后花园中,亭台树木,尽可消遣。”黄生命童子开了
书馆,引入后园。游玩了一番,问道:“花园之外,还有何处?”馆童道:“墙
外便是街坊,周围有人巡警。日则敲梆,夜则打更。老爷法度,好不严哩!”黄
生听在肚里,暗暗打帐:“除非如此如此。”是夜和衣而卧,寝不成寐。捱到五
更,鼓声已绝,寂无人声,料此际司更的辛苦了一夜,必然困倦。此时不去,更
待何时!近墙有石榴树一株,黄生攀援而上,耸身一跳,出了书房的粉墙,静悄
悄一个大花园,园墙上都有荆棘。黄生心生一计,将石块填脚,先扒开那些棘刺,
逾墙而出,并无人知觉。早离了帅府,趁此天色未明,拽开脚步便走。忙忙若丧
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有诗为证:
已效郗生入幕,何当干木逾垣!岂有墙东窥宋,却同月下追韩。
次日馆中童子早起承值,叫声:“奇怪!门不开,户不开,房中不见了黄秀
才!”忙去报知刘公。刘公见说,吃了一惊,亲到书房看了一遍,一步步看到后
园,见棘刺扒动,墙上有缺,想必那没行止的秀才,从此而去,正不知甚么急务。
当下传梆升帐,拘巡警员役询问,皆云不知,刘公责治了一番。因他说邻邦访友,
差人于襄邓各府逐县挨查缉访,并无踪影,叹息而罢。
话分两头。却说黄秀才自离帅府,挨门出城,又怕有人追赶,放脚飞跑;逢
人问路,晚宿早行,径望涪州而进。自古道:无巧不成话。赶到涪州,刚刚是十
月初三日。且说黄秀才在帅府中,担阁多日,如何还赶得上?只因客船重大,且
是上水有风则行,无风则止。黄秀才从陆路短船,风雨无阻,所以赶着了。沿江
一路抓寻,只见高樯巨舰,比次凑集,如鱼鳞一般,逐只挨去,并不见韩翁之舟。
心中早已着忙,莫非忙中有错,还是再捱转去。方欲回步,只见前面半箭之地,
江岸有枯柳数株,下面单单泊着一只船儿。上前仔细观看,那船上寂无一人,止
中舱有一女子,独倚筵窗,如有所待。那女子非别,正是玉娥。因为有黄生之约,
恐众人耳目之下,相接不便,在父亲前,只说爱那柳树之下泊船,僻静有趣,韩
翁爱女,言无不从。此时黄生一见,其喜非小。谩说洞房花烛夜,且喜他乡遇故
知。
那玉娥望见黄生,笑容可掬。其船离岸尚远,黄生便欲上。玉娥道:“水势
甚急,须牵缆至近方可。”黄生依言,便举手去牵那缆儿。也是合当有事,那缆
带在柳树根上,被风浪所激,已自松了。黄生去拿他时,便脱了结。你说巨舟在
江涛汹涌之中,何等力气!黄生又是个书生,不是筋节的,一只手如何带得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叫得一声“阿呀!”但见舟逐顺流下水,去若飞电,若现若
隐,瞬息之间,不知几里!黄生沿岸叫呼。众船上都往水神庙祭赛去了,便有来
往舟只,那涪江水势又与下面不同,离川江不远,瞿塘三峡,一路下来,如银河
倒泻一般;各船过此,一个个手忙脚乱,自顾且不暇,何暇顾别人。黄生狂走约
有一二十里,到空阔处,不见了那船。又走二十来里,料无觅处,欲待转去报与
韩翁知道,又恐反惹其祸,对着江面,痛哭了一声。想起远路天涯,孤身无倚,
欲再见刘公,又无颜面。况且盘缠缺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不如投向江流
或者得小娘子魂魄相见,也见我黄损不是负心之人。罢!罢!罢!人生自古谁无
死,留与风流作话文。”
黄秀才方欲投江,只听得背后一人叫道:“不可!不可!”黄生回头看时,
不是别人,正是维扬市上曾遇着请他玉马坠儿这个老叟。黄生见了那老叟,又羞
又苦,泪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说与老汉知道,或者可以分忧一二。”
黄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说了。”但将初遇玉娥,及相约涪江,缆断舟行之
事,备细述了一遍。老叟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些须小事,如何便拚得一
条性命!”黄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来,比天更高,
比海更阔,这事大得多哩!”老叟把十指一轮,说道:“老汉颇通数学,方才轮
算,尊可命不该绝,郎君还有相会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禅
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济。老汉不及奉陪。”黄生道:
“老翁若不同去,恐禅师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马坠
儿,老汉佩带在身,我禅兄所常见,但以此为信可也。”说罢,就黄丝绦上解下
玉马坠来,递与黄生。黄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飘然去了。
黄生为心事扰乱,依旧不曾问得姓名,懊悔无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约
行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独独有个茅庵,其门半掩。黄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盏
琉璃灯,半明不灭。居中放个蒲团,一位高年胡僧与塑的西番罗汉无二,盘膝打
坐,双眸紧闭,如入定之状。黄生不敢惊动,端跪于前。约有一个时辰,胡僧开
眼看见,喝道:“何物俗子,敢来混人!”黄生再拜,奉上玉马坠,代老叟致意:
“今晚求借一宿。”胡僧道:“一宿不难,但尘路茫茫,郎君此行将何底止?”
黄生道:“小生黄损正有心愿,欲求圣僧指迷。”遂将玉娥涪州之约始终叙述,
因叩首问计。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间儿女之事!”黄生拜求不
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诚,可通神明。但观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
致身青云,显宗扬名为本,此事须于成名之后,从容及之。”黄生又拜道:“小
生举目无亲,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适间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
矣!”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两,聊助郎君费。且往长安,俟机缘到日,当
有以报命耳!”说罢,依先闭目入定去了。黄生身体亦觉困倦,就蒲团之侧,曲
肱而枕之,猛然睡去。醒将转来,已是黎明时候,但见破败荒庵,墙壁俱无,并
不见坐禅胡僧的踪迹,上边佛像也剥落破碎,不成模样。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锭
大银,锭上凿有“黄损”二字。黄生叫声“惭愧!”方知夜来所遇,真圣僧也。
向佛前拜祷了一番,取了这锭银子,权为路费,径往长安。正是:
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却说韩翁同舟人赛神回来,不见了船,急忙寻问。别个守船的看
见,都说:“断了缆,被流水滚下去多时了,我们没本事救得。”韩翁大惊,一
路寻将下来,闻岸上人所说,亦是如此。抓寻了两三日,并无影响,痛哭而回。
不在话下。
再说扬州妓女薛琼琼鸨儿叫做薛媪,为女儿琼琼以弹筝充选,入宫供奉,已
及二载。薛媪自去了这女儿,门户萧条,乃买舟欲往长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泽。
其舟行至汉水,见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砰的一声,正触了船头,那
只船就停止不行了。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财物,遂牵近岸边,用斧劈开,其中有一
女子。薛媪闻知,忙教救出,已是淹淹将尽,只有一丝未断。原来冬天水寒,但
是下水便没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舱,船底遮盖,暖气未泄,所以留得这一息生
气。舟中货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舟人都分散去讫。薛媪为去了女儿琼琼,
正想没有个替代,见此女容貌美丽,喜不可言,慌忙将通身湿衣解下,置于絮被
之内,自己将肉身偎贴。那女子得了暖气,渐渐苏醒。然后将姜汤粥食,慢慢扶
持,又将好言抚慰。女子渐能言语,索取湿衣中锦囊。薛媪问其来历,女子答道:
“奴家姓韩,小字玉娥,随父往蜀。舟至涪州,父亲同舟人往赛水神,奴家独守
舟中,偶因缆脱,漂没到此。”薛媪道:“可曾适人么?”玉娥道:“与维扬黄
损秀才,曾有百年之约。锦囊中藏有花笺小词,即黄郎所赠也!”薛媪道:“黄
秀才原是我女儿琼琼旧交,此人才貌双全,与小娘子正是一对良缘。小娘子不须
忧虑,随老身同到长安,来年大比,黄秀才必来应举,那时待老身寻访他来,与
娘子续秦晋之盟,岂不美乎!”玉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自此玉
娥遂拜薛媪为义母,薛媪亦如己女相待。正是:
休言事急且相随,受恩深处亲骨肉。
不一日,行到长安,薛媪赁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时琼琼入宫进
御,庞幸无比。晓得假母到来,无繇相会,但遣人不时馈送些东西候问。玉娥又
扃户深藏,终日针指,以助薪水之费,所以薛媪日用宽然有馀。光阴似前,不觉
岁尽春来。怎见得?有诗为证: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
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且说除夜,玉娥想着母死父离,情人又无消息,暗暗坠泪。是夜睡去,梦见
天门大开,一尊罗汉从空中出现。玉娥拜诉衷情。罗汉将黄纸一书,从空掷下,
纸上写“维扬黄损佳音”六字。玉娥大喜,方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