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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倘上司
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
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从此一别,后会无期,明日容治
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
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李
畿尉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做了
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进衙,只道
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因要探口气,满
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
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
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
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
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元来是
这人么?你打帐送他多少东西?”房德道:“我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
重酬报!”贝氏道:“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会说耍话,
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
人尚没处一注赚十匹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
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
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贝
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
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自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匹何如?”
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勾送王太了。”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勾送王太,正不知要
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
德道:“五百匹还不勾!”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
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
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
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
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
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
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
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
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
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
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
“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
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稳耳根通红,喝道:“你这不贤
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
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
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
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
何消大惊小怪。”房德道:“你且说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
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哪一件不亏我支持?
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
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
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
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贝氏笑道:
“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
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他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
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
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
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
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当初放我,
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
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见,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
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
意了。”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懵懂!那李勉与
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
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
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
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
也不诚。”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话一耸,渐生疑惑,沉吟不语。贝
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今若
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
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
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然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
古道:先下手为强。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房德闻说至此,暗
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
无一字题起,恐没这心肠。”贝氏笑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
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
房德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
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
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
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
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是
古怪,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
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房德初时,原怕
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
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透,不然,几乎反害自己。
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
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馀都打发去了。将他主
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
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
“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
得入港,又改过念头,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
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
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
恣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覆在间壁墙上听他们争多
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想道:“原来我主曾
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
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
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
一点阴骘。”却又想到:“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
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
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室,看王太时,却
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籍。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
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