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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
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
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
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
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
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
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
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
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
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
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
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
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
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
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从事。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
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
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
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
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
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
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
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
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
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
“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
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
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
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
似一块鯗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
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
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
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
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
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
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
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
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和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
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就是这
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
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
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
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
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
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
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钱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
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
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
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
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
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
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
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
“侄女今日在那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
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
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
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
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咶噪,
上轿去了。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
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
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
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
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
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
那话儿在那里?”娘美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
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数。
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
何设处,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
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
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
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馀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他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
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
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赎
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咈然之色。你道却是为何?
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
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捵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
空。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
怪,等闲不敢触犯。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刘
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
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
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况且
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
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
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
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
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
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
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
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
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
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道:
“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
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完
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当下美娘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