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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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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

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

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

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

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张主。”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

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

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

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

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

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

“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

“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

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

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

“烦妈妈引路。”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

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卓椅之

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

客坐,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

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

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

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

六椀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

“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

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

些饭再吃酒。”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

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

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

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

美娘尚未回来。

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表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

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得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

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

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籍,立住脚问道:

“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

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

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

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拉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

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

急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

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

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

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

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

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

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钟。

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

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

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釭,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躧脱了绣鞋,

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

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

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

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

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

了卓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

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

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

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纻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

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身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

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

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

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

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

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

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

袖的腌臜,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

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

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

“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

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

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

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秦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

里。”美娘道:“可弄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

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

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

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

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

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

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

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

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

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

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

“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

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

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

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

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

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

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

秦重那里肯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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