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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使我们的青春得不致寂寞。哪知好事多磨,我们遽尔又要分离,你要搬开,我不久也要离去此地。
啊,朋友!当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心中是怎样的伤感,这恐怕除了与我处同样境地之下的你以外,没有第二人能想像得出。这十几日以来,我的灵魂像预知将要失去惟一的依靠一般,总是彷徨不定。我不能再安心读书,我不能定心作画,我每日只是无目的地沉思。朋友们都说我近来的神情改变,我也自惊我举止与往日的不同。我曾经与过最知心的朋友永别,我曾经送过最亲密的家人远行,我都不曾动心,我料想不到这一次,我们不过是才结了一两个月并没有深谈过的邻居,因了你要走,竟使我变动得这样厉害!啊,这是什么原故?
我虽明知即使到我们都搬开了以后,我们的相隔依然不远,在路途中依然或可得到无意的会面,然而我总止不住要生出万端的惆怅。呵,朋友!人世是这样的多变,青春是这样的易逝,或许在冷静的今宵,有无情的恶魔会将我攫去离开这不幸的世界;或许在未来的明朝,有多情的天使,要将你带到更幸福的乐土。那这漫漫的一别,便要结束了我们几个月以来同享着的幸福,这想起了令人怎不惆怅?
总之,想起了我们不能再这样在门前或楼梯上得到不意的会面,不能再住在一起,我对于这次的分离,是感到了无限的惋惜!这几个月中的情形,是永远镌刻了在我的心头,我但愿你也永远莫轻易忘记。
我从不曾写过这样的东西给人,然而今夜,无名的惆怅熏陶得我惴惴不眠的今夜,我望望台上的洋蜡,听听四周息息的夜声,再站起来看看窗外天上闪烁的春星,我想起了你不久便要离开此地,我不觉万感迸集,便写出了这些。啊,飞蓬飘絮,聚散无常,这叫我怎得不惆怅?
如今正是天晓的一刻,春寒料峭得非常,你安睡在温暖的柔被中,或许正在做着青春的佳梦;你大约总不知道在这间房内,有一个人,因为你要走而惆怅不眠,伏案深思。——我适才听见你从睡梦中发了微微的一声叹息,啊!你有怎样不如意的心事?你莫非也在深心痛惜我们这不情的分离?
这篇东西,你看了或许要低眉浅笑,笑我这平日井没有和你多谈过的人,也居然能缕缕状出你心中的蕴藏。是么?好了,我并不要多求,我只求你莫轻易忘记我们这几个月静默的邻缘。至于这几个月中,我或许有一二惊犯之处,也都望你原谅。
恕我扰乱了你宁静的心房。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五日黎明
人去后
《白叶杂记》之五
在这世界上,“神秘”和“不可思议”假若尚有存在的可能时,那我现在心中的感觉,简直是最神秘最不可思议的了。我现在真不能讲出我心中的感觉,究是怎样。我只觉得我心中空空洞洞,凄凄凉凉;我心灰意懒,我好像已被劫夺了一切,对于任何我都感不到兴趣,我没有一点能动的勇气。我不再有精神读书,我不再有心思作画。——学问和名誉现在对于我又算什么?我眼看着翻倒的墨水瓶,墨水从瓶中流出,流到桌上,从桌上滴到地板,污湿了我掉在地上以前心爱的书,我也不再有闲心去将它拾起。——我将它抬起了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有哪一样对于我还是有用?当我失去了我的灵魂以后。
啊!在不久之前,我不是还意兴蓬勃,勤惕好学的么?现在怎突然就变了这样呢?啊,我不知道!我怎能讲出?这要问你,这只有你才知道。啊!我的朋友,我惟一的朋友!我的庄严的崇拜者!
啊,我的崇拜者!你若预知道当你走后,这几天中所给与我的惆怅与悲哀时,我知道你是再也不忍那样不辞而别的了!在你将要离去这间房子的那一天中,我将我自己关在这间小房内。我听了你家将东西从楼上一件件吊下去的时候,我听了你进出的脚步声,我好像本来立在一面万花宝镜之前,突然起了一阵浓雾,一切都在我眼前……
(原稿中段)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七日
以上两篇短文是在将近一月之前所写,后一篇还没有写完,便因事中止了。
这两篇文章,现在对于我已成了个莫大的罪状。因了这一点文章,我现在已将我自己重堕到地狱中,我又亲手断送了我的朋友的一生。
虽是在这二十几日中,因了这一篇文章的原故,使两个不相识的人,竟能并肩在人世的园中遨游了几小时,然而我的这位亲切的朋友的一生幸福,便也因此送掉——我自己是一无足惜的。
这件事将来或渐渐会为世人所知道。不过现在我在此却不能详讲,我也没有这个忍心。
我因了倾慕这个人的原故,竟因此反将这个人的一生幸福葬送,这件事对于我自己是怎样地忏悔,怎样地心伤。照理我本不应该再苟活在这无情的人世,不过现在因了我已将我的全个心身献给了这个人,在我未得到我的所有者的允许之先,我是不敢擅自将我自己毁坏的。
我现在只等待这一庄严的钧示。这大约再隔三四日后,便可知道,到那时便什么都可解决。
或许我的主人不要我现在就逃出这世界,那我今后惨淡的余生,也是要全献给我的罪过。我的罪孽诚是永世洗不净的,然而我要粉碎了心身去作万一的忏赎。
我若能有死去的幸福,那现在这短短的几句话,或许成为我最后的一篇也未可知。我若能死,待这篇文章印好出世之时,恐怕我的罪骨早腐化了!——请莫寒心。负罪的人,原不应偷生人世的。
上面的两篇短文,我本不愿发表。不过我想起了印出之后,或许可以作为我的一点忏悔,于是便在这里刊出了。
今后或许会再有写文章的机会,然而像上面那样的东西,我是再也不能,再也没有资格,再也不忍写的了。我要永远避免春风,我要永远避免桃红。今后我的心中、我的眼中、我的肩上,只有这一件永不会卸除的罪担!
然而我决不会颓丧灰心,假若我不死。为了报答我这位朋友的原故,我要分外的勤奋与努力。
我心中并不悲哀,我此时只如大水后的荒原,空空荡荡,没有一件挂碍。——我自己亲手造成的罪孽,正是应该我自己无言去承受,我敢讲这是悲哀么?
本来是一株生在幸福的乐上上的花儿,因了我的原故,竟突然堕到了悲惨的地狱里,我怎能洗净这样的罪过呢?
我现在已是一个永不得赦免的罪徒。
回想起写以上两篇短文时的情形,我已恍如隔世。
文章写得很不运气,然而我有什么方法可想呢?丛罪之躯,生死不逞,更有何暇顾到这些!
我若能死,这一篇短文,或会是我最后的一篇了。
四月十二晚间后附记
偷生
《白叶杂记》之六
在绚烂的春光中,本不应再偷生的我,只因了责任的关系只得又腆颜苟活了。近日,因了朋友的敦劝,更从上海暂时转徙到了这曾经飘扬过十里锦帆的扬州。
扬州,在平日,我也曾艳羡过她往昔的繁华,我曾憧憬过那二十四桥上的萧声,那瘦西湖畔的垂柳,柳荫中的书艇,艇上的姑娘。然而当我这次披着灰黑的罪裳垂了首真来到此地的时候,我却什么也不再感觉。我只知道我四周是另换了一方土地,是不赦的罪徒新迁了一次囹圄。这异地的风光,只有更使人对于那朦胧的前尘,激起了切肤的惋惜。
一个人既有了洗不尽的罪愆,而想去暂时卸开逃避,这本是不可能,而且也是不应该的事。近数日中,我确有点懊悔来到此地了。
在此地,表面上虽也随和了尚不知道我的事情的朋友们,强颜谈笑,然而深心中的苦味,却无时不使我咬唇幽叹。我吃了一次饭,讲了一句话,在立刻之后,自己便对自己起了谴责,觉得这总是不应有的举动。我现在但愿不见一个人,不说一句话;但愿整日地长跪在一间暗室之中,自己默思自己的罪过。
近来只能睁了一双眼睛空想,已不再有眼泪滴出。大约连泪珠也离弃我这个永世不可道的罪人了!
我若仅是误杀了一个无辜的好人,我恐怕早已饮剑相偿,没有一个问题。无如现在又不是这样,我是睁着眼睛,自己看着自己,亲手陷害了自己所敬爱的同伴,这又岂是一死所能了结的呢?若是死可以了结,我恐怕早已了结我的罪案了。
以前我尚相信自杀可以解决一切,现在才知道不然。自杀还是等于逃避,等于卸罪。我若自杀,我依然不能卸掉我的责任,洗清我的罪过。我只有更辜负了他人。
既不敢擅死,我现在只好忍羞偷生着,偷生着以待那适当的时期了。我每日谨馨香默祷,但乞那九汉的青鸾能早日颁临,以便罪人可以决定最后的行止。
这次的出来是号称作画,于是我便不得不勉强涂了几幅。然而画虽画了,自己却觉得几乎不像自己所画。好坏更是茫然。朋友们问我对于所画的怎样,我每只会摇头。本来在现在的情形之下的我,这世间哪里还有引得起我兴味的事物?我不过想减少他人的诘异罢了。所作的画,几乎完全不是我心中所想画的境地。
我现在心中只浮着这样的一个画境:深夜之荒漠的旷野中,天上沉黑,无星无月。在暗黑的天中,却现有一个银洁的白十字架。从十字架上散出的轮光,映着地面上有个披发的少年,黑衣长跪,在仰天暗泣,自己撕裂了自己的脸膛,将心脏捧上,用眼泪洗濯那永世洗不脱的斑纹。万物都埋在无底的黑暗中,只有十字架和架下跪着的少年。
这是我所希望遇到的一个境地。只怕终不会有实现的幸福。
现在若有人来溶解我的心脏,恐怕只得到一滩黑色的苦血了。
这几日中,我未照过镜子。我没有走近镜前的勇气。我现在究竟变成了怎样,我自己也不明白。然而早几十日的风豪,却分明是无疑地离我而去了。
现在总算还偷生苟活着,然而日后怎样,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我的自身早已不是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