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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我这位芳邻的眼睛、嘴唇,两颊上凝聚不散的红晕。一直遮到眉稍的稀疏的短发,我拉过镜子来看看自己,我真忍不住喟然叹了一口长气,拿着的镜子不知不觉地慢慢从我手中滑到桌上了!
啊!所罗门王当日的荣华,比起少女的青春,又算得是什么!
我不敢再骄傲我自己了,我掩泣除下我自奉的王冠。我要尘封起我菱花的宝镜,或者是,将它献给我的芳邻。
便是因了这样的原故,我不敢再看我的芳邻一眼。我怕羞愧和嫉妒会使我自己毁坏了自己,我怕那盈盈的清波会溺杀一个百战的英雄,虽是我自己的眼睛里也曾溺杀过他人。
“呵,痛快!痛快!你往日是怎样地在我们面前骄横昂视,你如今也伏首在他人前了!”许多声音这样地周遭向我唾笑,我无言可答。然而,这些平庸的笑声,比起我的芳邻的清吐,正显得是自己暴露了自己的丑恶。
芳邻的声音又到了,我的心儿已经陶醉。我不再向人间泄露了,我要自尝我这珍酿的醇醪。
我的芳邻!我,曾经踏烂过千百朵玫瑰花的人儿,在此敬祝你红颜不老,青春长驻!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八日
迁居
《白叶杂记》之三
近来我的性格的确是变了。在以前的时候,我对于什么事都是冷淡、嫉视、恶嫌。我能唾吐那自命努力求进的人,我能嘲笑那颠倒在绯色的雾围气中的同伴;假若有人在文章上说他近来是怎样地无聊,怎样地寂寞,我看了总要发一声冷笑,嗤他是没有脱尽文人的旧习,太没有涵蓄。
不料讲人家的口沫还未干,循环的报应竟一一都在我身上实现了。近来我突然变得与以前的我完全相反起来。听了一点人世离合悲欢的事我能心动,见了一句恋慕的诗歌我能心跳。我竟像少女般的会害羞,常常因了朋友们一句无关系的话竟脸红了起来,对于什么事我都会感动,尤其是这一次的搬家。十几日中,几使我夜夜不能安枕,不能做事。虽是这样的感动一半是因了另外的原因,然而一半实因了我自己的性格已经改变。
虽是北冰洋的坚冰,然而只要有火,它依然是不免要化成沸水的。我现在只有用这一句话自己向自己解嘲。
回想起我搬进这间房子里来的日期,已是四月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是枯寂的隆冬,春风还在沉睡中未醒,我的心也是同样的冷静。不料现在搬出的时候,我以前的冷静竟同残冬一道消亡,我的心竟与春风同样飘荡起来了。啊啊!多么不能定啊,少年人的心儿!
这一间小小的亭子间中的生活,这一种围聚静谧的幽味,的确是使我凄然不忍遽舍它而去的。你试想,在这一间小小的斗方室中,在书桌床架和凌乱的书堆的隙地,文章写倦了的时候,可以站起来环绕地徘徊;地位虽不免小点,然而将那惟一的一扇房门关了之后,这里面简直就是你的世界,任你作什么事,都不怕有人来打扰或窥探。你若是饮着醇酒沉醉的时候,你尽可把你那心爱的姑娘寄来的信捧着狂吻;你若是正沉在黄连的苦汁中,你也尽可对镜子看着你自己用舌头尝自己颊头上淋下的清泪。你可以……啊,这里面有说不尽的幽静与优游!有说不尽的自由与空博。住在这里面的简直就是这方寸之地的王者!我是怎样的骄傲啊!——然而好梦不长,我现在已经从那里面迁出来了。现在的新居虽是也有那旧地所没有的趣味,然而回想起那里面生活的情形,我仍是不免有无限的缱念。
在那里面,当晴暖的冬日上午,日光从南向的排窗射到桌上的时候,我可以静静地细吟我心爱的书。下雨的天气,听了雨点淋在那顶上水门泥的晾台上的声音,更令人有悠然出尘之想。当斜阳抹过了屋脊的傍晚,推开了西向的小窗,在西方的天际,那儿你每日至少总可以看见几道金碧的霞光在凝云中闪耀。暮霭渐渐聚合了,晚炊的淡烟模糊了鳞似的屋脊以后,你更可以看见几排冥暗的街灯,在夜风中闪动。你若是中夜因了事不能安枕,你可以起来倚在这窗口。你仰首望大,灿然的群星定可以使你将自己和全盘的世界全消灭在宇宙的庄严静穆中,而不再对尘世有所执念。几处大商场的不夜的群灯在天际放出了红胶的反映,远方的摩托车声和幽幽的犬吠在夜的空气里缓缓地腾上,你见了,你听了,你更可翻然了悟,钻透了哲学者所颠倒着的大谜。——这一间小室中是有这样多的蕴藏,然而我现在已经不得已地弃它而去了,这叫我每想起了怎不要有无限的惋惜?
我们工作的时间,多半是在夜晚。在和霭温静的火油灯下,我与我同居的朋友——这间屋子的主人——对面而坐。我追求着我的幻梦,红墨水的毛笔和令人生悸的稿件便不住地在我朋友手中翻动。我的朋友生着两道浓眉,嘴唇微微掀起,沉在了过去的悲哀中的灵魂总不肯再向人世欢笑。虽是有时我们也因了一些好笑的事情,而开颜欣笑,然而我总在笑声中感到了他深心的消沉和苦寂。我从不敢向他问起那以往的残迹,我怕片时的回忆会使他破碎的心房又遭扰动,我也怕会引起了我自己的自伤。然而我们自己办的小小的刊物,却就是这样从这里面一期期的产出了。我看见我们亲手写的字已印在白的纸上,我抬眼看看产出这些字的人物和房间,我总忍不住会哑然失笑。
我于此悟出了上帝的圣殿,为什么在这世上永远不会灭迹的道理了。
在我搬出的那一天的前夜,我几乎一夜没有安睡。我在室中四处盘桓,我又将窗子打开看看外面的邻景。我想起居了几个月的房屋如今一旦要搬开,屋虽是木然无言,然而人怎能忍得住不凄然生慨呢?此日一去,今生大约再不会重居到此地来了吧?这样一想,我当时确是感到了人生的无常和虚幻。
何况我当时心中还有不好意思告诉人的惆怅哩!
我的幻影在那时恰巧在我眼中消灭了。
我失去了我的幻影,同时我又要离开我这安住了几个月的幽居,这令我对于此次的迁移,怎不要突然改变,变得善感多愁?
迁居的情怀如今虽是已成了过去的残梦,然而当我今天执笔追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仍不免要黯然心动。
我假若是可以再回到我那间屋子里去看一次啊!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日下午
惜别
《白叶杂记》之四
我将眼睛闭起,想像在一间小房之内,两人面对面俯首坐着,黯然无语;时间是深夜,空气极静谧。灯油尽了,台上只有一支洋烛,被从没有关紧的窗隙中透进的夜风吹得火焰摇摇不定,一颗颗的白热的融蜡只是从上面继续的淋下……
——啊!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被自己的声音一惊,我的幻象破灭了。悠悠地将两只倦眼睁开,望望桌上的时计,时针正指着午夜的十二时,房中只有我一人。
啊,朋友,今夜我真不能不惊异我自己的性格的改变!我是少小离家,长年飘泊,多年没有归过家的人;然而无论是在落寞的春宵,是在凄凉的秋夜,任是听过多少遍哀怨的鹃声,任是看过多少遍圆缺的秋月,总不能打动我的归思,我也从没有作过还家的乡梦。我又是自标孤高、自矜冷洁的人;我见了少女的情书,能微笑着折起放在一边,毫无所动;我见了朋友们在读恋爱小说,能笑他们还没有做醒少年时的迷梦。然而料想不到今夜,这个余寒料峭的春宵,我想起了你明朝便要离开此地,竟不知不觉地重堕红尘,恢复了我少年人善感的心情。我想起了你要走,我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惆怅!
呵,朋友!人事无常,沧桑多变,在这莽莽的尘世间,沧海一粟的我们,能忽然做了几个月静默的邻居,在表面看去似是平常,而仔细想起来实非偶然,这其中实有冥冥的操纵。不料现在桃琼未报,我们遽尔又要分离,这叫我怎得不惆怅?
我在悄静的黄昏,一人肩了书架从郊外作画归来的时候,看见了路旁成浪的丛坟,我总要生一种空漠的悲哀。我回来拿镜子照照自己的颜容,朋友,我们虽同是年青,然而今日的玉貌绮年,却是来日的荒丘白骨,这叫我想起了怎不要寒心。想起了这些,人世的荣禄又有什么滋味?名誉是什么?金钱是什么?画学好了有什么?文章做好了又为什么?短短的人世几十春秋,我们若失去眼前实在的享乐,那身后的芳名,所给我们的功效,恐怕还及不上棺外的黄土。哲学家教人去追求永恒,宗教家教人去信仰天国,在我看来这都是虚诞,都是欺人之谈。我们所应追求的只有眼前的现实,只有现实的青春!
呵,朋友!你,我,我们现今同是在青春的年华,这一点,这是我们自己所应当知道的事,这也是我们应当警悟的事。我有时在电车上看见对面或旁边坐了老年或中年的人们,我总要生嫌恶。我起先还以为这是我的习惯不好,后来才知道这正是应当的事。呵,朋友!你拿镜子去照照自己的颜容,你再回眼看看那将近三十或过了三十的人们,你当知道我的话实非过甚。那失去了青春的人们正是应当被嫌恶的,只有我们才足以骄傲。他们在我们面前不过是些以往的残墟与败叶,仅有我们才是青春的王者!尤其是你,你,发上圈了玫瑰花冠的人儿!
啊,我发上圈了玫瑰花冠的人儿,我为什么要向你写出这些伤感的话?这便是完全因为你不久便要离开此地;因为你要走,使我所生出的惆怅!
啊,朋友!人世是这样的无常,人生是这样的虚幻,红颜易老,好景不常,我们同是在青春的年纪,能忽然相逢在一起,这实非偶然的事。我虽没有同你作过深谈,然我深知道你的私衷当与我一样,当同在感谢这苍天的厚赐。我们同在无语的静默中,在偶尔进出时相遇的一面中,能永远地将我们这幸福继续下去,使我们的青春得不致寂寞。哪知好事多磨,我们遽尔又要分离,你要搬开,我不久也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