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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净得像水晶一样的笑声。
这一次,我的嘴虽仍笑着,但是我的心不曾笑了。我仿佛看见一个人立在上面,在一本簿子上不知写下什么。写下的是什么?注定的是什么?我的心在诧异着。
“有什么事来的么?”
“不,顺便来看看的,也可以说专程来瞻仰的。”
笑,笑,笑……
恍恍惚惚,是白日的梦,是梦中的白日?来的时候是意外,去的时候更是意外。只是,我仿佛觉得,几分钟的遭遇,我像失去了一点什么,同时我又像获到了一些什么。
三
“这或许要惹旁人的议论,以两个青年的女性,仅因一点文字关系,就突然跑去会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男性。了解我们的人自然知道这是天真,不了解我们的人不知道要将编派成什么了……”
“日前的一晤,我承认是我生命史上最可纪念的一页。虽不免有点冒昧,但,同名的××,我认识你已不仅自那天起,我想这一点心灵上的认识,总足解释我一切的冒昧而有余,况……”
“冷寂的楼头,永远是冷寂的,永远是灰色的,但自昨日以来,我觉得一切都有了生气,我觉得窗外那一枝残叶也分外的可爱。啊,U。K。这是谁的力量?……”
四
美国的E。Saltus,在他的一部小说上曾写过,他的一位朋友,向他的朋友问道,他对于他的两位女朋友中,觉得究竟谁是最好的一个。
他的回答是:“Isthelilyfairerthantherose?”
是的,玫瑰有玫瑰的色香,百合花有百合花的香色。各有不同的内心与外表,但各个都是同样的可爱。
五
在海波微扬的堤岸上,在自然的寂静与拥抱中,在苍茫落日的烟霭下,在薄暮的归途,在昏黄的村市的灯影里,凭了一点无邪的天真,几个几日前还是并不相识的人,此刻已渐渐的熟识了起来。几日的往还,更酿成了一种亲切深湛的友爱。
“怎么又笑了起来?”
“一想起了就要发笑!”
“想起见面时的情形,总止不住会笑。”
“好,待我写一篇文字作我们相识的纪念,题名就叫做《笑》。”
“笑?……”底下接下去的已经又是笑声。
“好,我们静候着,静候着你的笑的来临。”
六
在纯洁的笑声中,青鸟传来了别的消息。人终是无能,总只有低头听着他的心的摆布。
玫瑰花开了,而且开得异常的丰盛。一夜的春风,冬眠的虫儿睁开眼来已完全不相信这是他的旧有的世界了。
我陶醉于现实的梦,我的心不准让我将好的梦儿轻易的向人间泄露,于是写下了的两页文字,其余的字迹终只有我一人才能辨认。
七
“一篇文章怎么还不写出?”
“一篇《笑》怎么还不写出?忘记得这样的快么?”
“听说Y答应写一篇文章的,怎样不写了?”
“敢是你们……”
在这样的雾围中,我怎么也分辨不清我的心意,我怎么也不能将我那一点神秘的意念表出。
“一个宿诺不曾践实,终是你的一个重担。”
“负着重担是有担子卸下后所没有的滋味的。”
“他们呢?”
我这才知道潜越终是无用。人间的一切终该任他在人间流露。强迫的锁关,只有更引起好奇的探索。
我懊悔了,我几乎在一片洁白的梦痕上涂了一点别的颜色。于是,在新的春光中,我便急急的将这一点写下。
春啊,你若要鉴赏你的新妆,这里便是你的宝镜。
在春的脸上,我发现了那永远忘不去的笑痕。
笑的纪元一百四十二日于听车楼
狱中五日记
命运注定了应当多难的我们,近来大约因为生活稍为安定了一点的原故,在几位素来与我们很亲近的朋友因了嫉妒而渐渐疏离的悲剧中,不料更会添上这次这样的一件事。这次的事,关心我们的朋友想早已知道,便是我们所经营的小小的出版部,由了旁人的唆使,而使警厅来检查与拘捕的一场风波。这次捕去的四人中,有一个便是素来被朋友嘲为享乐公子的我。像我这样的人,也会被人硬归到革命的旗帜下,我真叹息中国现在稳健的诸君恐怕连“革命”两字的形体尚未见过。
事情是早已过去。虽是这五日的拘留,不值先烈的一笑,然而在无可足述的我的生涯中,已经是值得纪念的了。我但愿这一次成为朝升的晨曦对于光明最初的辗动。
在一千九百二十六年八月七日的下午,由三位包探用一辆黑色汽车将我们送了进去,在同月十一的下午,又另由朋友们用一部黄色汽车将我们接了出来。啊,朋友!我进去时我是觉得无聊,我出来了更无聊得厉害。事情终是太滑稽了!出来后我才觉得心里难过,觉得这次因了旁人的陷搆,竟使我对于“革命”二字作了一度的侮辱。我太可愧了!
狱中的五日,实在是什么也不足述。有时我们精神方面的安适竟会比在外面时加甚。外面谣传我们曾受过了严厉的刑讯,实则在里面的我们,席地坦卧,只有享到了我们在外面所享不到的幸福。良心还在作祟的我,有时不但不苦,反而会诱起自惭的意念。后来我想起,此时也或有口里嚷着革命的人,正在乘着电梯往屋顶花园走,我才觉得安心点。
真的,当我进去了之后,我见着仅是将我们与烟犯小窃同拘在一间木栅的黑屋中,不捆缚,也不用镣铐,我真感觉有一种失望。理想与现实毕竟终是太远了!我以为至少也得要有人来监视我们起卧与谈话的自由。
进去后里面对于我们案件的不重视,也使我同样的感到了失望。我心中总希望能有小说上那种用一支蜡烛一个差人深夜密讯的严重的情味出现,哪知进去了五日,除了第二天的下午,由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老头儿歪着脸向我们胡乱地嚷了几句外,便一直到出外为止,再未曾有一幸司法科的机会。啊,太不值得了!
承审的这位老先生,不但不懂法律,并且连自己说话的立脚点也站不稳。他只是嚷着现在的学生大坏,拿父母的钱,不肯读书,总喜欢在外面胡扰。他又说俄国现在不好便也是因此,他们因为共了产,大家不做工,现在不但白面包没有,几乎连黑面包也吃不成了。我听了真几乎要笑得喷了出来。啊啊!你眼光远大的老先牛啊,你休要过虑,将来中国别人白饭没有吃了时,你每日的黑饭总该不致也没有的,只要你现在心放狠点罢了。
这样便是我们的法官,这样便是我们的法律的施行者。
狱中老犯人对于新进的敲诈,茶役的勒索,警士们得了贿赂后行事的态度,虽是有许多人觉得这是值得愤恨的,然而我则什么也不觉得。外面世界的敲诈与勒索,只有比狱中更明显,更凶厉,我想起了反觉得狱中的好汉们鬼祟得可怜。
朋友,我不是冷眼嘲世的散人,我是想劝你们去从大处掀起大的波浪。光明是什么?光明的起始是在先将自己燃成了一支火炬。
虽说并不受苦,然而在百度以上的天气中,六七十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们,同关在仅有一面透气的便溺皆在其中的黑屋中,多半是裸了体,汗臭从多日不沐浴的皮肤中蒸出,再加上空气的浊湿,便溺的积污,我真有点支持不住了。然而我想起了已往的先辈受苦的程度,我又有点自惭。啊!你嘴上挂了革命招牌的朋友们,我不敢也请你们去尝受?我只愿你低下头去略略想一下便够了,因为我是不值得如此的。
每日两次饭,按时送来,无须筹虑。这更使我惭愧。因为我在外面曾经两日都不能筹着一次饭。
头一日没有吃饭,第二日吃了一碗,在放出来那日的上午,饭已经不够吃了,假若再不出来,饭量真不知要增加到怎样。在外面每日三餐是要自己去找着吃的,在里面却按时有人送来。事情真是太滑稽了。
因为我们身边略有一两块钱的原故,在里面不但没有受到伙伴的压迫,并且还得到了相当的敬视,我用了五元钱,交结了一位腿上刺着春宫的白相好汉,他便事事都为我出面。钱的能力真不可思议。假若在里面再多关几天,我或许也会成了一个“老鬼”了。有人在外面听见我被捕,不禁议论横生,说世道真太坏,连我这样的人,也被嫌疑到有扰乱的举动而捕进去,真是太可怜了!啊,朋友!我真的可怜么?我在里面几乎要做到新殖民地的领袖哩!我恐怕可怜的还是我才捕了进去,不幸又放了出来。
朋友!真的,进牢狱是滑稽,而出狱却实在是一种侮辱。是证明我们推倭了自己的责任,没有去裁判法律,反受了法律的保护。现在的法律也值得使我们去受它的庇护,这还不是侮辱么?
然而狱中的五日,我也并没有虚度。我除得了应有的觉悟以外,并且还进一步了解了亲戚与朋友二字的意义。这次为我们在外面奔走的反有些是路人和平日不甚熟悉的朋友,真使我得到了一个严重的教训。
可是这样的一件事,也太不值得令人奔走了。我出来了之后,我不但未得到愉快,反觉有一种消失了对手之抵抗而空漠的悲哀。我想出力的朋友们知道了我们在里面无聊的情形以后,大约也是懊悔多此一举了。
惭愧!惭愧!我是盗了“拘捕”和“牢狱”的美名,演了五日的喜剧,旁的还有什么足述?
小小的狱室是容不下全数的觉悟者的。高压的政策只有给了被压迫者以一种更坚强的反抗和决心。我希望有作为的人能作一次有意义的入狱,我这次是太无聊了。
狱中的五日已成过去的云烟,我放出也多日了。然而出来了又怎样呢?我真的寻得了值得使我献身的事业么?自由在哪里?光明在哪里?
IknewthatonthedayofmyreleaseIammerelypassingfromoneprisonintoanother,andtherearetimeswhenthewholeworldseemstomenoIargerthanmycellandasfullofterrorforme。
——Wilde’sDeDrofundis
真的,我只准备着第二次再从这个大的世界去移往那个小的世界。
一九二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