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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然未勒归无计”,我想起了这不知谁氏的一句词,我不觉傲然含笑。我笑我现在能有点英雄气,不再作儿女态。诚然,不能衣锦还是永莫还乡!
我走了回来,从架上捡出一本《蔫萝集》,翻到《还乡记》,读了几页,我更莞然。我既永不会还乡,我也永不会有那“累赘”,像作者的痛苦我大约也永不会受到了。
我微笑掩卷,走到中庭。方广不到一丈的天井里,西面墙上已有了一尺多朝阳,天上夜云还没有散尽,正在一朵朵地向南飞去。
一九二五年八月八日
新秋随笔
宴罢归来,卸下外衣,不去扭开台上的电灯,我径自在窗槛上倚下。
时候并不十分的迟,但是街上静悄悄的已没有什么人迹。
当窗的一棵街树,夏来郁郁森森,长得挤满了四面窗的位置。从窗上俯身出去,伸手便可触着沁凉的树叶。风过处浑浑的抖动,月夜疏疏的掌状图案便从窗上地板上一直延到墙上,但是眼镜一除下,黑森森的满眼又都变成蠕动的怪物了。
虽是雨夜的淅滴声能使我增加不少读书的兴趣,但是想到树儿在春日是如何艰难的白手起家,如今竟这样的骄扬跋扈,我总止不住要嘲笑它未来的秋日的命运。
有一日,对面高楼顶上小窗中的法国戍兵,不时有幽怨的梵俄铃声从树梢飞下,凄颤颤的似乎在抽抒着他的乡思。这迷人的弦声近来久不听见了,这难道是薄幸儿找着了他异国清怀的寄托者么?
从繁密的树叶中向街下望去,偶然驰过的摩托车尾的红灯,荧荧的似乎在向你送着无限的眷念,使你不自止的要伸身也去向它追随;我相信,灯光若能在隐约中永诱着不使我绝念,我或者不自知的翻身去作堕楼人也未可知。只是,想到车中的坐客或许是我曾经从心上推下的人儿,却便又将目光移开期望着另一个未来的灯光了。
仰首望天,星光熠熠,横亘的银河似乎是舞女卸下的一条衣带。风过处,一阵新凉,使人想起热情腾沸的夏季已经在检点着她的残妆了。繁华似梦,梦也不长,红灯下娇喘的欢乐中,谁又顾到灯残后的寥落?
不知是怎样,一年四时中我所最留恋的独是秋天;夏是伧夫,春是艳妹,冬是嫠妇,只有秋天才是一位宜浓宜淡,亦壮亦喜,不带俗气,有伟大的心情,文学的趣味,能领略你的一位少女。然而秋天也是最足动人愁思的一个;红颜薄命,这大约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最使我荒怠的是夏季,心上的灰尘与书上的灰尘几乎是同样的日渐加积,但是近日,看着森绿的树叶似乎无形中有了一层苍气,天高云薄,风吹到脸上能使人飘飘的起一点闲思,我知道一年一度的佳期不远,心上不觉又渐渐的活跃起来了。
风晴微暖的午后,骑驴在斜狭的山道上看红叶;夜寒瑟瑟,拥毡侧耳听窗外的雨声。晨窗下读书,薄暮中闲走,稿件急迫时当了西风披绒线衫在灯下走笔,种种秋日可追忆的情调,又都一一在我心上活动了。
车声不时戛然驰过,黑暗中我倚了窗槛尽是这样的追忆
雾
Wilde在他的“TheDecayofLying”中曾有一段是讲到伦敦的雾,使我想起了薄命的Gissing在“ThePrivatePaperofH。R。”中,似乎也曾几次提过。英国的浓雾,身历其境时虽使人讨厌,然而在书上读起来总觉可爱。至于书上,像有时见到Turner所作的雾的风景,那更使人神往了。
雾的趣味与月光一样,是在使清晰的化成模糊,使人有玩味的余地,不至一览无余。然而月光与雾比起来,月是清幽,雾是沉滞,月光使人潇洒,雾却使人烦恼;不过至终,月光只宜于高人雅士,雾却带有世纪末的趣味。
中国因了气候的关系,不常见到伦敦那样,弥天弥地,使白昼变成黑夜的大雾。不过在乡间每早当晓露未干,或朝阳未出时,在山腰或丛树间,总可看到像带样的白雾,不过时间不长罢了。在上海有时清早也会有点薄薄的雾气;然而除非是像我这样,喜欢起早而又在外面跑的人方可见到,大半的真上海人总要睡到九十点钟方翻身,恐怕梦也未曾做过。
三四年前,曾在镇江一个学校中念书,校舍是建在一座小山之巅的,四面都是绵绵的大山,每早起来,总能见到很好的雾景。那时我似乎非常用功,总是赶早起来念书,宿舍与盥洗室的距离是要越过一片球场方到,我每早起来走过球场时,除了雨天,总能见到墙外白茫茫一片浓雾,只有树巅和山尖可见,像大海中浮屿般,使人想起了《圣经》中所载,上帝用洪水灭世人时,拿亚从方舟中望见外面的景象。那时地面全淹没了,只有世上最高的高峰在水面上露出一点尖顶——这种雾景,常常会在我脑中浮起,然而逝水年华,一去不再,我只好在梦中追寻它的痕迹了!
幼年十一二岁时在江西庐山脚下念书,也曾每天都看见雾。“谁见庐山真面目”,庐山差不多总是在渺茫中的,我们也与Irving的RapVanWinkle中的村人一般,总是拿它当作风雨表。
中国的山水画中,有时也有雾景,然而在清晰的叶树间,截然留了一条白带,似乎太呆板了。
Gissing自己曾说,伦敦的雾,曾使他屡次受窘。这是当他还是个可怜的Garreteer时,因了雾不能动笔,便不能寻钱,可怜灯油尽了,面包干了,他只有于黑暗中整日的睡在床上挨饿。
最快乐时,当然在他手边有钱的时候了。不论外面街上布满了惨黄或灰黑的浓雾,不论正在白昼正午,他总是闭上百叶窗,点起洋烛,自己欺骗自己,忘却外面世界,作为正在一个温和的晚上。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日
憔悴的弦声
每天,每天,她总从我的楼下走过。
每天,每天,我总在楼上望着她从我的楼下走过。
哑默的黄昏,惨白的街灯,黑的树影中流动着新秋的凉意。
在新秋傍晚动人乡思的凉意中,她的三弦的哀音便像晚来无巢可归的鸟儿一般,在黄昏沉寂的空气里徘徊着。
没有曲谱,也没有歌声伴着,更不是洋洋洒洒的长奏,只是断断续续信手拨来的弦响,然而在这零碎的弦声中,似乎不自己的流露出了无限的哀韵。
灰白的上衣,黑的裤,头发与面部分不清的模糊的一团,曳着街灯从树隙投下长长的一条沉重的黑影,慢慢的在路的转角消灭。似乎不是在走,是在幽灵一般的慢慢的移动。
人影消灭在路角的黑暗中,断续的弦声还在黄昏沉寂的空气里残留着。
遥想在二十年,或许三十年以前,今日街头流落的人儿或许正是一位颠倒众生的丽姝,但是无情的年华,听着生的轮转,毫不吝啬的调剥了这造物的杰作,逝水东流,弦声或许仍是昔日的弦声,但是拨弦的手决不是昔日的纤手了。
黄昏里,倚在悄静的楼头,从凌乱的弦声中,望着她蠕动的黑影,我禁不住起了昙华易散的怜惜。
每天,每天,她这样的从我的楼下走过。
每天,每天,我这样的望着她从我的楼下走过。
几日的秋雨,游子的楼头更增加了乡思的惆怅。小睡起来,黄昏中望着雨中的街道,灯影依然,只是低湿的空气中不再有她的弦响。
雨晴后的第一晚,几片秋风吹下的落叶还湿黏在斜阶上不曾飞起,街灯次第亮了以后,我寂寞的倚在窗口上,我知道小别几日的弦声,今晚在树荫中一定又可以相逢了。
但是,树荫中的夜色渐渐加浓,街旁的积水反映着天上的秋星,惨白的街灯下,车声沉寂了以后,我始终不曾再见有那一条沉重的黑影移过。
雨晴后的第二晚,弦声的消寂仍是依然。
秋风中的落叶日渐增多,傍晚倚了楼头,当着萧瑟的新寒,我于乡怀之外不禁又添了一重无名的眷念。
这几日的秋风更烈,窗外的雨颗树有几处已露出了光脱的秃干。傍晚的街灯下,沙沙的只有缤纷的落叶,她的弦声是从不曾再听见过了。
秋光老了,憔悴的弦声大约也随着这憔悴的秋光一同老去了。我这样喟然叹着。
每天,每天,我仍是这样的倚在我的楼上。
每天,每天,我不再见她从我的楼下走过
笑
——为纪念与U。K。的认识而作
一
在昨夜的梦中,我梦见在粉霞的光晕中,两只白衣的基路伯飘然降到了人间。轻风过处,调残了的玫瑰又都怒放起来,夜莺不敢再怨唱,已落下的树叶,匆匆地又都归上自己的原枝。
是春天到了么?我羞羞地拭干了泪痕,从座上降身下来张望;一切都是晕红,空中充满了醉人的香气,我像一位处女第一次被她的情人抱吻着一般,羞羞地只是不敢抬起头来。
一件东西突然扑到了我的身上。这是失去了多年的天真,带着幸福的翅儿,今夜重归他的故主。
我得了这勇气,第一次,我才敢睁开我朦胧的眼睛向着她们张望。
眼睛是这样的明亮,不用镜子,我已经看见她们的心中映出了我的影儿。
似曾相识……
我笑了。满房的玫瑰都因我的笑声而显得格外的红艳。
二
剥,剥,剥,是小雀儿啄着他的闷壳,是白衣的天使在叩着他的孩子的灵扉。
像在梦中一般,我恍恍惚惚的掷下笔去将门开了,我不相信此刻会有春的消息。
涌进来的是一阵爽神的笑声,我的萎靡的花上像突然淋了一阵甘露。
“此地有一位Y先生么?”
“Y先生?就是我。”
回答我的话的又是一阵爽神的笑声。许久不曾笑过的我也禁不住笑了。
“敢问两位是谁……”
“我是U。”我这才知道这就是几日以前写信来的U。她突然会到此地来,真是出我意外的事。但是,哪一位呢?
“这是我的朋友,是K,名××。”
“怎样?××?”
“是的,是××,就是你自己。”
又是一阵净得像水晶一样的笑声。
这一次,我的嘴虽仍笑着,但是我的心不曾笑了。我仿佛看见一个人立在上面,在一本簿子上不知写下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