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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绍光鄙夷地朝她看了一眼,摇着头说:“没有知识!哎,你们要注意!不动,当然是消极的办法;最好是积极。积极的办法就是快把船撑到芦苇堆里隐蔽起来。隐蔽起来,懂不懂呢?”
没有人作声。好像大家都没有听到。歪面孔的小女儿阿银却突然哭起来了。她的母亲慌慌张张跑过去,其他的人也都转脸看是什么事,阿银哭得更响了,而且大声嚷痛。忽然她举起手臂来,大家这才看见她的衣袖上有了血迹了。张巧玲拉着阿银看她的手臂,有一道带血的伤痕,大概是不小心被木箱的钉头划伤的,寸把长。
姚绍光完全被冷落了。他无可如何,赌气钻回他的“老鼠洞”去了。
张巧玲给阿银涂一点红药水,还给缠上绷带,便和阿银的母亲去准备晚饭。阳光已去,水的颜色变成了深紫。
等到水色又转成银灰的时候,半轮月亮已经升的相当高,姚绍光他们这条船和同伙的其它船只都停泊在一个村庄附近了。
大家都已经吃完夜饭,可是姚绍光还在独酌。
岸旁有两三棵乌桕树,经过了初霜的树叶有的已变成红,有的还只变黄,而最大部分却依旧碧绿。树那边有一个坟堆,再远又是一小块桑林。而那村庄又在桑林之后。
坟堆周围,一片衰草。在船上闷了一整天的人们都在这里舒展腿脚。唐济成却带着萧长林等七八人,绕过了那块桑林,打算找些新鲜的绿枝来修补船上的伪装,晒了整整一天的太阳,竹叶都卷成管子,松枝和柏枝虽然还保持着青翠,可已经不够分配。
姚绍光那条船正对着那两三棵乌桕树。前后左右全是“自己人”。这次国华厂的机器、原料、半成品,共装大小木船十四条之多,姚绍光坐的那一条是大型的,编号是第五。紧挨它旁边,有两三条小船,光装着木箱并没有搭人,此时静悄悄的船上只有一两个船家,躺在艄棚已经睡着了。
姚绍光自己船上也只有石全生和他老婆不曾上岸去。姚绍光很悠闲地呷着酒,和歪面孔夫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渐渐谈到了伙食,歪面孔老婆诉苦道:
“姚先生,明天你派别人弄饭菜罢!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我弄不来呀!”
“怎么?弄不下?”姚绍光端起酒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可为难了!”
“当真,换个人试试罢。”歪面孔帮着他老婆说。“蔡先生的算盘打得精,这一份伙食不好办呀。”
姚绍光放下了酒杯,很认真地点着头,装出十分同情的嘴脸,低声答道:
“我也看着不像样。这三天工夫,大家都怨声载道。工友们不明白情形的,还以为是烧菜的人作了怪,这个我当然心里雪亮。不过,蔡永良,我们也只好原谅他。哎,你想,人家在上海一向是舒服惯的,今回严老板派他做押运员,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要是他规规矩矩不弄点油水,他自己也觉得太对不住自己了。哈哈!”
“可是也太心狠一点。”歪面孔老婆忿忿地说。
“对,对!你倒算一算,他揩了多少?三成罢?”
“要是三成,那就叫做强盗发善心了!”歪面孔接口说,“米、油,这是他在上海整批买了来的,他怎么开账,我们也不知道。可是每天的菜蔬,大家亲眼看见,值几个钱呀?嘿嘿,单是这一项,他没有一半好处,我就不姓石。”
“哦!一半还不止!”
姚绍光沉吟着说,举杯匆匆地呷了一口。他想不到有这样多的“油水”给蔡永良独吞了。他又想起:出发之前,他曾经要求保留他每月向例厂方给的二十元津贴,可是严老板不答应;他疑心这都是蔡永良捣的鬼,至少蔡永良不曾帮忙说话。他放下了酒杯,望着乌桕树后边那坟堆附近走来走去的人们,心里却在计算:一人二角,五十七人就是十一元四角,半数是五元七角,一个月是一百七十一元。啊,一百七十一元!这个不小的数目使得姚绍光忿怒了!
“简直不成话!”姚绍光转眼看着歪面孔夫妇,道貌岸然,一字一字说。“这样昧着良心的事情,我就看不进眼!石全生,”他提起身边的酒瓶摇了一下,“你是知道的,这瓶酒是我自己掏的腰包,”又指着舱板上的五香豆腐干和牛肉干,“这也是自己买的。我连公家菜也牺牲了!啊哟,蔡永良呀,简直是无良心!工友们也太好说话了,光着眼看他无法无天,一点顾忌也没有了!”
“第二号船上,开过腔了——”
歪面孔迟疑地说,可是姚绍光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着急地问道:
“怎么?怎么我不知道?第二号船上是谁呀?”
“周阿梅两口子,唐先生,新请来的医生陆济人,还有……”
“不必报告人名了!”姚绍光又打断了歪面孔的话,“他们开了腔,后来怎样?蔡永良如何回答?”
“没有跟蔡永良开谈判。唐先生劝住了!”
“哦!”姚绍光一怔,但立即做个鬼脸笑了笑道,“唐济成劝住了!哦,怪不得哪!喂,石全生,你知道么,那个新来的陆医生就是唐济成的亲戚呀!船上要什么医生?还不是照顾私人!唐济成自然要帮忙蔡永良呀!他,多也没有,一成总可以分到。”
“唐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歪面孔老婆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说。
“唐先生劝周阿梅他们忍耐这一回,为的是在路上。”歪面孔也接口替唐济成洗刷。
“路上怎样?”姚绍光勃然义正词严地反驳,而且嗓子也提高些了。“路上就该大家不声不响听人剥削么?这可不是三天两天呀!路上,一个月,两个月,也不定呢;照这样的伙食,挨到了汉口,大家不弄出一场病来,这才怪呢!”
歪面孔夫妇都不作声了。姚绍光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发生了影响,便进一步拉着歪面孔,在他耳边悄悄地告诉他许多办法。末了又再三叮嘱道:
“关照大家,可不要让唐济成知道。他是蔡永良的同党!”
姚绍光提起他的酒瓶来,在月光下照了一照,瓶里的酒只剩小半了。他看了又看,摇晃了几下,终于在他那尖底的小酒盅内倒了三分之一,打算送给歪面孔喝,好比大元帅要部下出阵冲锋,例须赐酒三杯;他拿起酒盅,眼看着歪面孔,忽然又舍不得了,轻轻地放下了酒盅,又侧着头看看那两样下酒物,终于笑了笑,对歪面孔说道:
“可是也不要先提到我啊!到了紧要关头,我自己会出面给大家撑腰!”
他急忙拿起杯子,一仰脖喝干,又急急忙忙把那剩余的下酒物也一扫而光,乘着七分酒兴就势在舱板上一躺,哼着不成腔的花鼓调。
月亮已经挂上了乌桕树梢,出去采集绿枝的唐济成他们高高兴兴背着许多冬青枝回来,马上就分配给各船,漏夜修补那伪装。坟堆那边还有十来人在高声谈笑。另外有几个则蹲在乌桕树下吸着烟。
歪面孔慢慢地踱到岸上,他先找到最相好的两个翻砂工人,然后又一同到那坟堆近旁。伙食太坏,大家早已不满。歪面孔他们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九条船上的人都联络好了。可是他们瞒过了张巧玲和萧长林。他们又推定了石全生的老婆负责打听沿途各镇的物价,等到得了真凭实据就和蔡永良算账。
第二天清早,十四条船先后出发了。蔡永良坐的是第七号,也是大船,装的是半成品,仅只半载,所以走的最快,照例它是领队。和姚绍光的作风不同,蔡永良并没给自己准备好一个“防空室”,可是他为自己留下了宽敞而舒服的中舱,又用厂里的钢板盖在他这中舱的顶上,钢板之上又是伪装。他这船内不搭工人,除了四个精壮的船夫,就是那缺嘴阿四,——在蔡永良手下熬满了四五年的老干部。各船的每天菜蔬就是缺嘴阿四奉命去采办的,蔡永良那一本糊涂账,当然这阿四肚里最明白。
河面飘着濛濛的细雨。这雨是拂晓的时候开始的,数小时来,不曾停过,可也没有变大。这雨像一层薄纱,罩住了树木和村庄。原野的鲜艳色彩好像受了潮湿,都有点漫漶起来了。
蔡永良盘腿坐在中舱,嘴唇上粘着一枝香烟,那烟灰足有半寸长,还没往下掉。他在计算路程,也在计算他可能增加的进项。大家都不满意他办的伙食,他也知道。可是他自己也并不满意。那一天,第二号船上,唐济成一方面劝住了周阿梅他们,一方面也叫唐太太找机会给蔡永良一个暗示。唐太太教过多年的小学,为人最温和,她不说船上伙食怎样,只描写了“兵荒马乱”的当儿菜蔬难买。可是蔡永良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很大方地说了这样的话:
“大家总以为这伙食里头我赚了不少,老实说罢,全部落腰包也不过十来块,我在上海搓搓小麻将,碰到手气不好,十来块还不够八圈牌。况且,十天八天也就到了埠头,难道这十天八天的油水就够用一世么?老实说,这样一件事本来用不到我来管的,不过严老板吩咐下来,我不好不应承呀!谁要是愿意代替我掮这木梢,我是求之不得。”
蔡永良这一番话并非全部扯谎。天公地道,他并没存心在这每天每人二角钱的数目上打太大的主意,他弄钱是“大处落墨”的。这几天他自己吃的是“特别菜”,大家吃的怎样,他不大明白;可是他不相信缺嘴阿四手脚会干净。
“这缺嘴真是一条馋狗!”
蔡永良心里骂了一句,有点生气了。香烟的那段长灰掉在他盘坐着的大腿上。他随手拂了一下,这才觉得尾尻骨有点酸痛。这又是他和姚绍光作风不同的地方:他尊重习俗,在船上就睡舱板,不过垫得厚些罢了。
他把身子躺平,游目四顾。靠近右舷,一只矮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两只盘子,一是糖果,一是瓜子。他探起上半身抓了一把瓜子,嗑了几颗,觉得无聊,便又翻身到那矮茶几旁边,从舷旁的竹篷下面窥看船外的风景。
濛濛雨依然保持着过去的密度。作为伪装的树叶,现在吸饱了水分。斜挂在竹篷边的一束松枝,绿的耀眼,从松针尖上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