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受着臭虫虱子不断的骚扰。但最近,再也撑不起来,而长日蜷伏在草席上的,已经陆续增加到一打之数。那几位昏昏沉沉发烧的,据同房间的一个干过洋行跑楼的小白脸说的俏皮话:“赛过一只二号气炉”,因此秽浊的空气内更增加了温度和湿度,使得人们心头烦躁,像喘不过气来,但只要还有力气说话,嘴巴便愈加唠叨。
苍蝇们呼朋引友,成群结队,在这十“家”之间,飞来飞去,它们的注意力,也被那几块新来的大饼吸引住了。嗡嗡地飞着打圈子,然后三三两两的俯冲下去。
和歪面孔他们做贴壁邻舍那一“家”的三岁的孩子,翘起了光赤裸裸的屁股,爬过来,慢慢伸手,偷偷地摸那光滑的咸蛋,那肮脏的小手指瘦的就跟鸟爪一般。歪面孔的老婆轻轻叹一口气,拗下大拇指那么一小块的大饼给了那“鸟爪”,就把其余的都收了起来,同时看着那没有血气的歪脸儿问道:“怎么今天多了些?”
没有回答。似睡非睡的歪面孔只动了动眼皮。
“机器拆完了么?”
歪面孔忽然一个喷嚏,赶走了舐他鼻孔的几个苍蝇,含糊回答了一句:“快完了,快了,妈的!”
“那么几时搬呢?”
“鬼知道!”
“那么,我们呢?”
“哼——”歪面孔实在太疲倦了,懒得多开口,只哼了一声,便闭了眼睛。
这当儿,老在那里说昏话的一个发烧的病人忽然放声大哭,又夹着些听不清楚的话,像是在和人争执,又像是诉苦求饶。
“哎,哎,可怜!”有人轻声说,“烧的那么厉害,给她喝口冷水罢。你瞧,她满嘴的昏话,全是说她遭的难,受的苦,太惨了!哎,莫医生该快来了罢?”
屋子里突然沉静。一个老婆子在念佛。苍蝇嗡嗡地飞鸣。
那病人也静些了。
一会儿以后,不知谁“家”的小孩子开始啼哭,于是满屋子的咒骂,怨命,对于敌人的憎恨,对于战事的胡乱猜测,又都起来了。
歪面孔的老婆呶呶不休地抱怨她的丈夫:“你就不能多长个心眼问一问?厂要搬,你不钉紧了,把你撇下了怎么办!我们是炸得精光的了,你没有嘴巴,不好问问他们?你打算在这里过一世么?哼!”
“哎,哎,哦——”歪面孔睁一下眼皮,立刻又闭上了。倦极了的他,双眼一合,矇眬中就只有轰轰砰砰拆机器的声音充满了耳朵,老婆的话,干脆就被淹没,起不了作用。
老婆却愈说愈有气了。
“这样猪窝似的地方,一天两顿稀饭吃又吃不饱,人家还说领不到米,再挨过十天八天就请你滚蛋,这里要关门了。你想一天两顿稀饭吃到你老死!”
这也不是新消息。这一个不上不下的收容所难以维持的风声,半个月前就有了,这已经不能刺激难民们麻痹了的神经,所以即使歪面孔并没睡着,他也不会吃惊,至多是叹口气而已。
但是歪面孔的鼾声却激恼了他的老婆。这一个她自己说出来的已经失却了刺激的消息,倒像是当头一棒,逼得她满身是火气。她正要再开口,一个穿白衣的人出现在门口了,突然间,满屋子的嘈杂声浪就此又低了下去。
难民们的眼光都射在门口的莫医生身上。千言万语的带血和泪的痛苦和希望都由他们那肃穆的而又真情的眼光中表白出来了。莫医生不是活神仙;十年海外的苦学和七年国内的临床经验,也奈何不得这样恶劣的环境。他一双空手变不出清洁的病房,也变不出药;大上海不是再也找不出比这好的地方给这些病人住,也不是除了阿司匹灵之类竟没有旁的特效药,然而这都不在他权力支配之下。如果他在这一个“第×难民收容所”的服务期间也曾医好过若干病症,那决不是他的医道高明,更不是药石有灵,而是他的亲切和热情先医活了病人的心,然后由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战胜了病魔。
但这样的事,只能算是偶然的“奇迹”。科学头脑的莫医生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精神自疗”。因此他每天到这里来便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莫医生!”患肚子泻的那女人撑起上半身,嘶声叫着。
“救——救救命啊!肠子都绞断了啊!”
顷刻之间,各种各样的诉苦求援的声浪,夹着呻吟和呓语,又都一齐爆发。
莫医生轻轻摇了摇手,只说得一句“大家安心”,便又咽住,眼眶里有点潮湿,温和的脸色突然转为庄严而肃穆。他走进房来,站在那“十字路”口。他戴着口罩,然而房里那股又辣又酸又臭的气味还是使他打了两个喷嚏。歪面孔的老婆爬前一步,扯着莫医生的衣角,指着那边的老在呓语的发烧的女人,说道:“昨天还是好的,今天——哎,莫医生,你千万想个法儿,救救她!”
“哦,放心罢。我——”但是莫医生的声音又咽住了。他努力作出一丝笑容,然后依着那“十字路”,慢慢走过。他按次序,一“家”一“家”都看过,病人和好人他都一样诊察。他一脸严肃,一点笑容也没有了,然而不论是病人和好人都觉得他这严肃比有些人的笑容更能给人安慰,更能引起人的信仰。
在他诊察的时候,各种的询问不断地从各方投到他身上。他只简单地回答,声调平静,就跟太太们谈家常时一样。有时简直不回答,只点一下头或者摇了摇头,有时连头也不动,只用眼光的柔和的一瞥来作回答。然而不论是病人或好人,得了他这样的回答以后,心头就松了一半,觉得自己是有了依靠。
他诊过了那几个发烧的,又诊了那两个肚子泻的。慢慢转身四顾,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全室的眼光都跟住了他。可是他又低了头,慢慢走到那“十字路”口,然后抬起头来说话。
就像谈家常似的,他告诉还没生病的人应当怎样留心传染,怎样小心喝的水,如果还不觉得太吃力的话,应当多到外边空场上,少耽在这屋子里;这当儿,他的眼光就转到躺在那边打鼾的歪面孔的身上了,沉吟一下,就接着说道:“你们自家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办法让还没生病的人都靠近窗口些。
提到病人的时候,除了再三叮嘱那两个肚子泻的千万要忍耐,不要随便到处拉屎,就放轻了脚步一边走出房去一边说:“发烧的病人呢,嗯,我去配了药,回头就叫他们送来。”“您看她不要紧么,莫医生?可是她刚才烧的发狂了呢!”
有人这么问。
莫医生站住了,沉吟一下,然后答道:“不要紧,等我去弄几枝针药来。”他这样说的时候,不觉浑身打了个冷战。明知道有十来双还没失掉希望的阴凄凄的眼睛钉在他背后,他也不敢回头再看一看,大踏步走到那空场上,摸出记事簿来写了几句,便又到楼上的那些房间继续诊察。
一小时以后,莫医生捧着头坐在职员办公室隔壁的小房间内。这是职员们的寝室,两排木板床,中间是一张长方形的板桌。莫医生脸色苍白,定睛看住了板桌上的一把缺嘴茶壶。隔壁办公室里,有人在悄悄说话,还有桌子凳子移动的声音。莫医生伸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从桌上拾起一枝铅笔,不耐烦地敲着桌边,转脸朝房外叫道:“喂,密司脱赵,我只能再等十分钟!”
“哦,哦,就来!”门外一个哑嗓子回答。但接着显然是对另一个人说:“你再去总会里切实交涉一下。明天还能勉强对付着,后天是一粒也不剩了,只好喝西北风!……”
于是有一位方脸,中等身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走进房来,隔着那板桌在莫医生对面的一张床铺上沉重地坐了下去,那副害痨病的铺板就格支格支叫响。
莫医生抬眼望住了赵干事的方脸,轻声问道:“怎么?领不到米么?”
赵干事点着头,不说话;方脸上那一对大眼睛却闪射着忿慨的光芒。
“当然,三十万的难民,不是一个小数目,”莫医生两眼看着板桌缝里蠕蠕而动的一个黑色小甲虫,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昨天我就看见堆在总会走廊里的几车子面包都发了霉了;干么会霉掉的呢?据说是这几天敌机炸的太厉害,卡车不能开上火线。哦,这当然也是事实。可是,干么又不发给难民收容所呢?据说那可不行。各公团或私人捐这些面包指定是慰劳军队的,要是随便移作别用,一旦部队来质问,谁负这责任?你瞧,凡是所谓干员,就是这样的干法!——不过,密司脱赵,后天要是还弄不到米,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呀?”赵干事的嘶哑的声音就像小刀刮在玻璃片上,叫人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总该有办法。譬如说:我已经买好了一束线香,我们全体职员六个人领着难民,每人手里一炷香,去跪在总会门口——但是,我希望用不到这一着。我但愿不至于逼得我们非走这一着不可!我不愿意叫外国人看了笑话。家丑不可外扬……”他突然暴躁起来,伸开五个指头,在乱蓬蓬的硬头发里插了几下,冷笑着又说,“有些收容所办事人手续不清楚,倒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赔钱出力,赤心为国,可是左一个钉子,右一个钉子,总之是歧视……”
“哎,哎,这是说不完的,”莫医生打断了赵的话。他摸出记事簿来,揭开瞥了一眼,又说道:“今天是天大的运气,这里只增加了一个半病人。不过,密司脱赵,真的没有法子把那些病人隔离起来么?”
赵干事苦笑着摇头:“房间不够,难民们也不愿意。譬如说:一家三口的病倒了一口,你要隔离他么,他们说,要死也死在一块!”
“可是照现在这样下去,当真会死在一块的呢!”莫医生忽然高声说,声音有点儿发抖。
几秒钟的沉默。方脸的额角上透出几粒冷汗,一排大而白的门牙紧咬着嘴唇;末了,赵吐一口长气说:“好,我们再努力。至少先办到重病的隔离。所有的房间,一天多洒几次臭药水。哦,老黄弄到些药品了,莫医生,你瞧一瞧——”说着,他就俯身在一个铺位下边拉出一个纸包来。
莫医生打开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