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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内三公九卿比比皆是,三品以上大员也不可胜数,中书舍人是五品官,说起来也算不得多么了不起的大官。不过,因其职在知制诰草敕命,因而日日与皇帝见面,甚至可与宰相同堂而坐,品轶虽低,却是极荣耀的天子近臣。自虽以来,中书舍人一职例由当世名儒担当,因此一向被天下读书人视为清要之位。马周不曾举明经进士,布衣得任此职,当即轰动长安,官场士林,纷纷传言文王太公、先主武侯之际遇亦不过如此……
……
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前来祝贺的同僚,马周刚刚换上便衣,门人来报,阳平县候左领军卫大将军常何来访,马周急忙请见。
“宾王,入中书检正兵房公事,转眼之间,昔日布衣寒士,如今已然隐隐有宰相之资了……”常何大笑着走了进来。
在常何面前,马周也不拘形迹。微笑着摆手道:“好啊,常公也来取笑穷书生!”
常何一边坐定一边继续调侃道:“我怎敢取笑于你?如今你虽说品轶比我低那么两级,可天天能见着皇上,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说起来,我这个无人问津的老长随可是万不可比了!”
马周摇着扇子笑道:“无人问津的老长随?常公,你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可是要让陛下伤心欲绝了。武德九年为左监门卫大将军,骑都尉;贞观元年元月擢右金吾卫大将军、天水县男;贞观二年元月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平原县子;贞观三年元月又擢右领军卫大将军、璐乡侯;今年元月再擢左领军卫大将军、阳平县侯,实封三百户。常公,你这官升得虽不算快,却是一年一升,稳当得紧,爵位也是一年一级往上长,嘿嘿,再过两个多月,你恐怕就要升右威卫大将军、封县公了。照这么个升法,用不了几年,等你升到左卫大将军,大约爵位早已越过国公,加封郡王了……”
这一番话唬得常何连连摆手:“宾王仔细,这些话可不能乱说,这么些个龙子龙孙如今都罢了王爵,我一个外姓人何敢存此非分之想?再者说你看看,大唐这些封了王的外姓人,从杜伏威到罗义,有哪个落了好下场?如今除了突利,我大唐竟是连一个外姓王都没有!我好心好意前来道贺,宾王怎么反倒取笑起我来了?”
马周哈哈大笑:“常公如今不觉得皇上亏待你了吧?”
常何脸上一红,叹道:“皇上待我没得说,可惜了,如今四海升平,再没有机会为皇上建功了!”
他顿了顿,笑道:“我这官升得虽稳,却着实没什么意思,倒是宾王你,短短几个月之间由布衣客卿做到中书舍人,前程不可限量,宣麻拜相,不过早晚间事罢了!”
马周用扇子指着他笑道:“却又来了,常公今日是专程来取笑我的么?”
常何神情认真地道:“不是取笑,武德九年的事你还记得么?王珪由从五品的谏议大夫做到宰相,连半年时间也未曾用。宾王之才,过于王老夫子多矣……”
“情势不同,怎可一概而论?”马周晒道,“那时候武德老臣充斥朝堂,皇上急需新近臣子来取而代之。如今朝堂之上皆是新贵,朝局刚刚稳定,你以为换宰相好玩么?那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再者说,王珪拜相之前做了多年太子中允,又做过山东道行台左仆射,论资历丝毫不亚于朝中部院台寺的大臣,他出守门下也是众望所归,我这在朝中无根无基的穷书生怎能比得?”
常何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你看看自皇上登基以来,所用大臣多是山东寒士,关陇亲贵却一个个束之高阁,就连长孙无忌以国舅之尊,也不过领个开府仪同三司的空名赋闲在家。如今摆明了皇上要大用天下出身寒庶的读书人,这两条宾王你都占全了,进政事堂做宰相,不过是迟早间事罢了!再说,嘿嘿,当年那袁先生给尊夫人相过面,是极品诰命之相,我那时候不知好歹要去迎娶,哪知夫人就是看不上我,如今我才明白,常某一介武夫,根本没有这个福分,夫人看上的,是你这个宰相之才……”
一番话将个马周说得哭笑不得,只得说道:“常公,这些胡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千万莫要乱说,仔细哪个御史多事,参上你一本,你这一年一擢的官运,恐怕就到头了……”
……
就在马周和常何在府中戏谑调侃之际,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和门下省检校侍中魏徵却正泛舟于曲江池上。这两位宰相平日公务颇多,今日也是难得浮生半日闲,端坐在船头,将随从遣得远远的,自顾自叙话。
“皇上到底还是采纳了温相的主意,要将突厥大部安置在大河之侧了……”房玄龄叹道。
魏徵面上丝毫没有不愉之色,微笑道:“阴山一战之后,突厥元气已灭,百年之内断难恢复过来,纵有小患,也不伤大局。眼下突厥之患已不再是我们应忧心的大事了。皇上如此措置,也不算错,毕竟君主抚有万方,想事情不能像我们这般小器!”
房玄龄笑道:“玄成可知,到前日为止,天下州郡仓廪岁入均已核实,今年天下十二个道却有半数以上大熟,丰收在即,而天下仓廪如今皆殷实如大业初,若是现下有外敌入犯,朝廷便是一夜之间征召六十万兵马亦不在话下。自贞观元年天下大灾以来,大唐总算缓过这口气来了!”
魏徵笑道:“治安也好了许多,玄胤前日跟我说,有十几个州郡刑狱空置,今年一个死刑犯都没有!看来天下大治已然有望!”
房玄龄捻着胡须道:“武德九年皇上刚刚登基之时,不要说你,就连我和克明也担心皇上会耐不住性子大动刀兵,那时候对突厥用兵,即使大胜,中原也必然十年恢复不了元气。多亏了玄成在旁劝谏,皇上这才拿定了主意,玄成功在国家,房某佩服之至啊!”
魏徵笑了笑:“说几句真话有什么难的?皇上如此性情刚烈之人,能够听得进去不容易,听进去后又能够耐得住性子守得住寂寞,就更加不容易!今上……非寻常之主也……”
房玄龄点了点头,忽然问道:“玄成,老夫心中有个疑问,不知玄成可否为我解惑?”
魏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房公但讲不妨!魏徵定然知无不言!”
房玄龄点了点头,道:“玄成自大业初便奔走于四方豪杰之间,历事李密、窦建德、隐太子和今上,以你只见,这些人当中,除今上之外,还有谁能使天下大治?”
魏徵沉吟半晌,缓缓道:“蒲山公当世枭雄,其长在乱而不在治,夏王英雄不下今上,奈何时运不济,麾下堪用之才甚少,况且起自草莽,即便得了天下,百姓亦要受一番折腾苦楚!至于先太子么……”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目光中满是惆怅,淡淡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因为……”
“因为什么?”房玄龄追问道。
魏徵迟疑半晌,缓缓站起了身形,走到船头,远眺着太极宫的方向淡淡道:“因为……玄武门……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尾声
“臣中书令马周觐见陛下!”两鬓斑白的马周一边报名一边向皇帝行跪拜大礼。
“宾王来了?平身吧!”皇帝声音略带沙哑地道。
整理袍服站起身来,马周有些忧心地看着皇帝。此番太子谋逆,似乎对李世民打击不小,他至今还显得疲惫消瘦。
“朕没事,这点事情还不至于压垮朕!”似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李世民淡淡笑道。
“听说,有个姓袁的道士给你夫人算过命?”
“是!”马周愕然应道,不明白好端端皇帝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必竟使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江湖术士的揣测之言,做不得准,臣一向是不信的!”马周斟酌着词句道。
皇帝笑了笑:“你是大儒嘛,你不信是对的!”
他顿了顿,道:“袁天罡有个徒弟叫李淳风,现下在司天台供职。前几日太白金星再度白日经天,朕召他来问,你猜他怎么说?哈哈,他对朕言道,以其师传秘记推算,此番太白星经天,主唐三代而亡,有女王武氏灭唐……”〃〃
“陛下,此人可诛!”马周强忍着心中的惊惧谏言道。
李世民摆了摆手:“罢了,你是宰相,这么想原是正理!只是他毕竟是史官,父皇既然不曾诛傅弈,朕自然也不能开这个先例……”
马周皱了皱眉头,道:“陛下,傅公一身铁胆,不避鬼神,此人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李世民点了点头:“这却也说得是,看来,太子东宫之位虚悬,终归朝野不安!宾王,你倒是给朕说说看,诸多皇子里面,你以为由谁继承大统最佳?”
马周一愣,随即道:“臣虽为中书令,亦不当就此……”
“朕要听你说……”皇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马周踌躇半晌,方道:“陛下,立嫡立长,古有成例明训,臣似乎不必赘言!”
李世民笑了笑:“今日君臣密议,不记入起居录,你不必如此谨慎,朝臣们的意思,朕都清楚得很。魏王泰和晋王治,到底选择哪一个,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马周撩起袍子跪了下来,肃容道:“陛下,臣对诸王并无定见。陛下心中若有疑惑,臣有一言劝谏陛下!”
李世民点了点头:“你说!”
马周叩头道:“陛下旷世英伟,开创大唐贞观盛世,陛下身后之事,重在守成,守成之君,陛下却是不能以自己的样子来寻觅。类陛下者,未必能守住陛下的伟业;异陛下者,也未必便会葬送社稷江山……”
李世民一怔,随即低声笑了起来:“是么?看来,你果然比刘洎要聪明啊……”
马周惶恐地抬起头看着皇帝,道:“陛下,臣……”
“朕知道……”李世民摆了摆手,示意他安心,随即缓缓道:“放心,今天的事情,只要你不说出去自惹祸端,朕便保你全家无虞……”
他沉吟了片刻,道:“你去拟敕罢,诏卢国公程知节以左卫大将军兼领金吾卫、门监卫、千牛卫三府,统领玄武门禁军及羽林飞骑!”
马周应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