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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闻言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萧相兀自大言不惭,却死死揪着太子的小辫子不放,恐非君子所为吧!你说地那些个事情,都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来的,有几件握有实据?王珪出任山东道行台,也是父皇亲简,这你也有话说?我倒纳闷了,这大唐天下,究竟是皇上说了算还是你萧相说了算?”
武德皇帝轻轻拍了拍桌子,不悦地道:“今日你们议政,就事论事则可,若是你们一味相互攀扯攻讦,朕就不听了。今天议政议的是张亮之洛案和东宫鸩酒案如何审结的事,别的多余的话就都不要多说了!”
他板起面孔对齐王道:“你新入中枢,懂得什么?萧瑀在朝多年,素以礼法人伦著称于世。他说话虽不中听,却句句皆是良实之言,他一片赤诚忠忱朝野皆知。你也是亲王,怎么连尊重朝廷重臣的礼数都不懂?此番朕不与你计较,如若再犯,朕就不轻恕了!”
李元吉平日虽然桀骜不驯,在老爹面前却不敢太过放肆,喉头哽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放厥词。
宇文士及看了看武德,悠然开口道:“陛下,臣以为这两案确乎应当审结了。如今京师人心浮动,百官不宁,朝野难安。这两个案子分别牵扯到秦王和太子,震动委实太大。不管是东宫还是天策上将府,都不是臣子们能够罔议的,张亮之洛,事迹确凿,但没有其他佐证硬说是谋逆,恐怕秦王不服。东宫鸩酒,太子叫屈,秦王却表示不欲深究,似乎也别有内情。若依裴相所言,将两个案子一一抖落出来审个清楚明白,恐怕没有数月半载下不来。这里面涉案的人太多,地位太高,大理寺和刑部审不了。说句实在话,这两案非三省长官同审不足以震慑涉案人等,而定罪,则只能由陛下运匠心圣躬独断。这么一来,举朝政务就全都耽搁了。”
武德沉吟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不审了?”
宇文士及干脆地道:“两案关键并不在于审而在于断。皇家内务,外臣还是愈少与闻愈好。”
武德哈哈大笑:“你倒干脆,一古脑全都推到朕怀里来了。所有的事情都要朕一个人拿主意,朝廷设宰相何用?”
这一下将在场的所有人等都扫了进去,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皇帝的这个话里头隐隐约约带出几分责备口气,这个时候进言,可是要格外的小心了。
杨恭仁毕竟初入政事堂,许多规矩还不甚明白,当时上前两步说道:“臣以为这两案应该区别处理,张亮之洛一案已经几近审结,皇上也已经指定了此案主审,接着审下去就是了。东宫鸩酒案,可暂不牵扯太子,拿下负责筵宴安排的东宫洗马魏徵及一干人等详细勘问。若是果然案涉太子与秦王,再奏陈陛下,由陛下亲审两案,如此则三省不必张皇,政务也不会耽搁了……”
说起来,杨恭仁所说的法子确是秉公之论,齐王虽拿下张亮拷问至今,并未牵扯秦王;如此拘捕魏徵,也算对秦王有了个交待,却又不必涉及到皇太子。只不过在场诸人个个心怀鬼胎犹豫踌躇,事涉东宫与天策府的储位之争,一个不小心就会结怨种祸,萧瑀和裴寂又分别偏袒一方各执己见,他这个刚上任的中书令骤发宏论,难免会让封伦宇文士及等人心中暗暗不快。
武德皇帝点了点头:“恭仁的见识倒是不差,不过朕所关心的,并非此二案如何审理辨明是非。而是审明了如何处置?若是张亮谋逆是实,如何处置秦王;若是东宫鸩酒是实,如何惩戒太子;若是两案均属实,那么又当如何?朕今天到门下来,实是想在这个事情上听听你们宰辅们的意见。”
杨恭仁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方才众人闪烁其词,实是在回避此刻皇帝提出来的这个棘手问题,自己一个不留神,竟然将这么一个尴尬万分的烫手山芋接到了手中,此时皇帝问话,不能不答,但这件事无论怎么答都不合适,太子秦王二足鼎立,哪个都不是他这个刚刚升上来的正三品中书令得罪得起的人物,若是只有皇帝辅臣在场,说说也就罢了,但此刻齐王却以侍中列席,他那张大嘴巴举朝闻名,经他添油加醋传将出去,日后连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因此他嚅喏了几声,竟是连一个完整的字都没挤出来。
封伦叹了口气:“陛下这一问,恐非人臣所能回。皇太子是储君,乃我大唐未来的九五之尊;秦王是亲王,又是功勋赫赫位列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将。此二人虽然涉案,毕竟是君;臣等虽位居三省中枢,毕竟是臣。君父之过,臣子不可轻议,更遑论惩戒处置了!”
齐王此刻听得老大不耐烦,叫道:“父皇在此,君前论政,有什么事情议不得?要我说,事情简单之极,若是秦王谋逆是真,便罢黜秦王;若是太子下鸩是实,便废太子;若是二者皆是实,就两个人一并惩处,这样父皇秉公,朝廷严法,天下无人不服。”
武德皇帝一听见齐王说话便觑起了眉头,冷笑道:“你说的倒是轻松畅快,罢黜秦王,谁来替朕领兵征伐?废了太子,朕万年之后大统谁来承续?两个一起惩处了,谁来当储君,你么?”
这番话语气极为严厉,李元吉浑身打了个冷战,立时住口。
在一旁静听的封伦听了武德皇帝这番话,灵窍中仿佛现出一隙之明,他撩袍跪倒奏道:“陛下,臣以为这两个案子都不能再审了,涉案之人均是朝野瞩目的陛下家人,不管审出个什么结果,到时候终归扫的是皇家体面朝廷威严。皇子之间的嫌隙纠葛,说到底乃是陛下的家事,本不足为外人道。臣等更加不敢妄议僭越。”
武德皇帝哈哈大笑:“又来了一个推脱责任的,德彝,这些话宇文士及方才也说过了,你却又来啰嗦一遍,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你就不怕朕现在就降罪于你,事君不诚推诿搪塞尸位素餐,要知道,这也是罪呀!”
封伦不慌不忙叩了一个头,不卑不亢地答道:“臣不是推诿搪塞,臣以为此二案不能继续审下去,原因有三。案情重大,涉案人品轶高贵,若不顾一切全然抖将出来,有伤国家体面,此其一也;东宫和秦王府属僚众多,朝臣中也多有阿附相从者,案子审得清也好,审不清也好,均会令众臣惶遽朝野不宁,审得急了,万一张亮和魏徵胡乱攀咬起来,更是要兴起大狱震动天下,此其二也;此事不论谁是谁非,陛下将之付诸朝野公议,将开外臣干预帝室内务之先例,陛下天纵英明神武盖世,然则后世子孙若有性情腼腆羸弱者,则必有权臣当道乱政,陛下乃开国之君,当为后世立矩,皇家内务,外臣不容干涉,此其三也!”
他说的头两条倒也没有什么,武德皇帝歪在椅子上含笑倾听,待得他说到第三条,皇帝不禁悚然动容,坐直了身躯静静地听他说毕,沉思良久,方叹了口气道:“这话说得透彻,朕却没有虑及!有的话你这个外臣还是不太好说,朕直说了吧,两案关系大位谁属,若是如今开了这个朝臣公议影响立储的先例,那么若干年后,恐怕就有强梁相臣干预皇家承嗣社稷兴替。我大唐不是汉家天下,用不着霍光,更不需要董卓曹操之流。”
宇文士及至此心中暗自长出一口大气:“陛下英明,封相所谏,实是谋国之言,愿陛下能善加雅纳,止刑狱息百官之惑,立规矩安后世之忧,如此我大唐天下,方能鼎盛兴旺绵延万年……”
裴寂沉默良久,说道:“德公所论,确是万世之论,老臣收回前议。”
萧瑀抬起头,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终归没有说出话来。
武德皇帝看了裴寂一眼,叹道:“很多事情,虽为人主,亦不可自专。张亮一案就此了结,朕也不愿再深究东宫鸩酒之事。至于秦王之洛建天子旌旗一事,既然你们另有他见,今日就暂时缓议。时候不早了,百官在太极殿外已经候了两个多时辰了,你们随驾上朝吧……”
……
张亮终于走出了阴森恐怖的天牢,在那里被拘押了二十余日,几乎受尽了折磨。当他被两名从人一左一右搀扶出来的时候,几乎不能自行站立。街道上的雪还没有融尽,房头瓦檐上仍挂着一片片白,凛冽的朔风打着旋儿往他单薄的衣服里面灌去,他打了个冷战,两腿一软几乎摔倒。
一只厚重有力的大手穿过肋下,稳稳地搀住了他,他抬头一看,诧异地道:“君集兄?你……”
侯君集潇洒一笑,道:“闲话少叙,先上车吧!”
一进车厢,张亮顿时觉得浑身一暖,车外虽仍是天寒地冻,车里却暖融融仿佛另一番世界。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外表寒酸朴素内里却极尽奢华的车厢,四壁上铺着厚厚一层黄毡,玄色的棉布帘子遮挡着车窗,座子上垫着一张白色虎皮,上铺一层兔绒,绒毛极软,摸上去光滑柔软舒服之极。座子边上生着两个暖炉,炭火正旺。
侯君集也坐了进来,将门关上,在前壁上敲了两下,车夫会意,甩动马鞭抽了一下,车身一动,轱辘轻转,马车在甬道上缓缓前行。
“殿下的亲王乘舆不能用,那是违礼逾制的事情,这个时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好犯规矩。不过依照殿下的吩咐,这辆车里的一切布置都是依乘舆里面布置的,除了比乘舆略略窄了些,几无差别。”
张亮两眼一酸,两行浊泪淌了下来:“难得殿下如此关怀我这个无用之人,此次差事没办好不说,反倒险些将殿下牵连进来,我真是百死不能恕疚了!”
侯君集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背:“说起来也多亏了你这一身硬骨头,武德殿那个黄口小儿才没能抓住咱们殿下的把柄,此次不是你的过失,你在狱中受尽酷刑也不肯牵扯殿下,此事如今已经在天策府中传开了,弟兄们无人不钦佩呢。事情过去了,不要多想了,皇上下敕放你出来,连车骑将军的禄位都赏还了,这一遭苦,你也算没白白经受。走吧,等回到西府,殿下和无忌房杜诸公,还等着给你摆宴接风呢!”
车外风又紧了几分,街道上的积雪已被铲除干净,马车过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