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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灰发的年轻男子,身穿浅灰色的服装,材质不错,可是在争斗中撕碎了。他自称是德拉蒙德·基恩。”
“真有趣。”巴兹尔笑答,“我正忙着为这位可怜的军官洗刷荒诞的指控。他又怎么了?”
“先生,是这样的,”警官说,“我把那批男子的地址都抄下来了,并一一加以查访,这是例行工作。经查证之后,每一条地址都没有问题,只有基恩的地址是伪造的,他的地址根本不存在。”
鲁伯特拍拍屁股站起来,餐桌差点被他掀翻。
“很好,好极了!”他叫道,“这真是老天显灵!”
“真是不可思议。”巴兹尔静静地皱着眉说,“这个男人竟然会谎报地址,真是奇怪。因为他是个天真无邪的人——”
“哦,你这个可笑没用的老古板,看看他做的事!”鲁伯特兴奋地叫着,“难怪你当不成法官!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是个好好先生吗?眼见为凭,他的交友对象可疑,他说的故事粗鄙不堪,他的谈话内容难以置信,他出现在龙蛇混杂之处,他带了一把刀,地上还躺着一个差点被杀死的男人,最后,他还给了一个假地址。这就是你认为十分出色的一个人!”
“真是不可思议。”巴兹尔喃喃自语,并在房里沉重地踱起方步,接着他说:“警官,您确定调查过程没有出什么差错吗?您没有抄错地址?而且警方果真实地查证过吗?”
“先生,这件事很简单。”警官轻轻笑道,“他说的那个地点,是一块有名的公共用地,很靠近伦敦。一大清早,在各位还没有起床之前,警方就已经到那里去过了,结果并没有发现他所说的房子。事实上,那块地方根本没有任何房子。虽然那里离伦敦很近,可是几乎见不到几棵树,更别说会见到人了。哎,先生,他的地址确定是假的。他是个狡猾的歹徒,故意选了一块没有人知道的、被人遗忘的英格兰土地。没有人可以马上判断出那块荒地上有没有房子,可是,事实上就是没有。”
当警察有条不紊地解说时,巴兹尔的脸色越来越沉,还带着一丝落寞。相识许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忧心忡忡。在我看来,他的固执着实有点孩子气,他居然不改初衷,执意要为那个可疑的中尉说话!最后,他终于说道:
“警方真的搜过公有地了吗?那里真的找不到基恩的地址吗?对了,他的地址是哪里啊?”
警官从手中挑出一张纸片,看了一眼。当他正要开口前,鲁伯特·格兰特又有动作了。他靠在窗口,像一位恬静而且满怀自信的侦探,以一种尖锐而知性的嗓音发言——这是他惯用的音调。
“嘿,巴兹尔,我可以告诉你地址,”他优雅地说,慵懒地从窗外的树上摘下一片片叶子。“为了安全起见,我昨晚就向警官问到那个人的地址。”
“他的地址是什么?”他的哥哥严正地问道。
“如果我说得不对,烦请警官指正。”他得意地看着天花板,“他的地址是:榆树小屋,巴克斯顿公有地,在珀利附近的萨里地区。”
“没错,先生。”警察笑着,收起他的文件。
房里一片静默,巴兹尔的蓝眼睛茫然了几秒钟。接着,他的头突然倒向椅子。我吓得跳起来,以为他病了。当我正感到不知所措时,他的嘴巴爆裂了——我找不到其他的词语来描述他的动作——接着突然传出一阵大笑,把天花板都震得摇晃起来。这是一阵天摇地动的笑声,越笑越大声、越笑越久,几乎停不下来。
过了整整两分钟,笑声却还没有完全结束,巴兹尔笑得肚子发疼,可是他还继续在笑。而在座的其他人,则开始觉得十分恐怖了。
“真是抱歉,”这只发疯的怪物终于起身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太粗鲁、太愚蠢,而且,也不太实际了,如果我们还要赶到那里,就不能再浪费时间。我知道,火车的服务糟糕透了,这么短的距离要搭火车,真是万不得已啊。”
“赶到那里?”我茫然重复他的话,“赶到哪里去?”
“我忘了详细的地址,”巴兹尔咕哝道,站起身,把手插入口袋,“某个珀利附近的公用地,谁有火车时刻表?”
“你该不会是说,”鲁伯特叫道,情绪激动地瞪着他哥哥,“你该不是想赶到巴克斯顿公有地吧?你想去吗?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我不能去巴克斯顿公有地?”巴兹尔笑问。
“你为什么要去?”弟弟不安地揪住窗外的树枝,瞪着哥哥。
“当然,是为了去找中尉喽。”巴兹尔·格兰特说,“你不是也想找他吗?”
鲁伯特粗暴地折下一根树枝,不耐烦地掷到地上。
“为了要找他,”他说,“你就要大张旗鼓地去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警官和我忍不住相视而笑。见到我们的笑容,鲁伯特备受鼓舞,秉持着格兰特家族的辩才,加上反复强调的手势,滔滔不绝地往下讲:
“他可能在白金汉宫、圣保罗教堂的十字架上、牢里——我想这是最可能的——橱柜、车上等等地方,他也可能在我的仓库里,或是在你的橱子里。他所在的地点有无数的可能,可是,他绝对不在那个才刚被全面搜索过而找不到人的地方。如果我没听错,你好像很希望我们赶去那个最不可能的地点。”
“没错。”巴兹尔冷静地说着,穿上大衣,“我想各位会很乐意与我同行。如果各位没有雅兴,当然也无妨,那么就请大家在这里愉快地等候我回来。”
人类的天性总是如此,见到消逝中的人、事、物便想要跟随,如果这些人、事、物果真出现离去的迹象,我们就会抱以较高的评价。我们全都跟着巴兹尔走,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大概就是因为他快消失了吧?他果决地带了大衣和手杖离去,鲁伯特则几乎丧失理智地追赶着巴兹尔。
“老家伙,”他叫道,“赶去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有什么用?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废弃的小路以及歪斜的树。那个龌龊的中尉随便报上假资料,随口乱编了一个地点,你居然就信以为真了!”
“是的。”巴兹尔掏出表来看,“而且更糟的是,我们赶不上火车了。”他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说真的,如果我们晚一点再去也可以。我还有一点稿子要赶,而且,我记得鲁伯特你对我说过,你想去达利奇画廊。我刚才太鲁莽了,他可能并不在家。可是,如果我们赶搭五点十五分那班车,在六点钟左右抵达珀利,我想我们就可以逮住他了。”
“逮住他!”他的弟弟满腔怒气地喊着,“真希望我们能办到!可是,我们究竟要去哪里抓他呢?”
“我总是忘记那个公有地的名字,”巴兹尔边说边扣起他的大衣钮扣,“榆树小屋,然后呢?巴克斯顿公有地,在珀利附近。我们会在那里逮到他。”
“这个地址并不存在啊!”
鲁伯特呻吟起来,但还是随同哥哥出门了。
我们全都跟着他。我们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从伞架上拿起手杖。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心甘情愿跟着他。不过,我们总是愿意跟着巴兹尔走,无论事实真相是什么,也不管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奇怪的是,我们越是死心塌地跟从他,他说出来的话也就更耐人寻味。事到如今,我相信,就算他从餐桌旁站起来说“我打算去寻找有十条尾巴的神猪”,我们还是会跟随他到天涯海角。
那天傍晚,我们一同经历了一趟奇异的旅程,或许这次诡异的经验,更增添了巴兹尔的神秘色彩。那天,当我们从珀利南行时,天色已经差不多要黑了。通常,伦敦市郊的景物大多平凡亲切,可是,当这些景物变得空寂起来时,它们可能比约克夏的荒原或是高地山丘还要更萧索、更缺乏人性。当旅人突然身陷一片沉寂时,就会觉得这种景致像个邪恶的魔境,这么残破的郊区则差不多是被神明遗忘的地方,珀利附近的巴克斯顿公有地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此地的景色非常灰暗贫瘠。我们这气氛凝重的探访小组,更增添了这个地方的阴郁。灰色草皮的痕迹看起来毫无生气,偶尔遭受强风袭击的树木看来也奄奄一息,而我们这群人,似乎比这些死气沉沉的老树野草更无用。我们是痴人,正好可以搭配愚笨的风景。因为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抓一只野鹅,而打从一开给,这只鹅就已经把人们带往沼泽,而且也把人留在沼泽了。我们这三个愚人,在一个疯子的领导之下,前往找寻一间不存在的屋子,以及一个可能不在家的人。鲜活的落日余晖在逝去之前,在我们眼前闪了一下,仿佛带着病态的微笑。
巴兹尔在前头继续走,他的大衣衣领翻了起来,眼睛望向一片阴霾的天空,神情像是怪诞的拿破仑。天色越来越黑,大地一片死寂,我们穿越风大而且起起伏伏的公有地。突然间,巴兹尔停下来转向我们,他的手还插在口袋里。在微光中,我仍然可以隐约感觉到他正咧嘴大笑,像在炫耀他的成功。
“好啦!”他叫着,把戴上厚手套的双手伸出口袋,拍起手来。“我们终于到了。”
狂风悲苦地吹扫着渺无人烟的荒地,两棵孤寂的榆树在空中挺举,像是形状不规则的乌云。从这片哀愁的土地上放眼望去,没有半个人影,也见不着半头野兽。巴兹尔站在荒地中央摩拳擦掌,像是站在门口准备迎接客人的客栈老板。
“真高兴,”他叫道,“开始怀念文明世界了吧。认为文明不够诗意的想法,本身就是文明的谬论。不相信文明的人,就尽管沉浸在大自然之中吧,和鬼魅的森林及冷酷无情的鲜花作伴。之后,你就会知道,人类炉底石块闪烁的红色火花,比天边的群星更耀眼,人类酿制的上好红酒,比世上的溪流百川更醇美。鲁伯特·格兰特先生,根据过去我对你的了解,我想过几分钟之后你就会开始狂饮红酒。”
鲁伯特和我毛骨悚然,面面相觑。诡异的树梢之间已经不再有风声,然而巴兹尔仍然滔滔不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