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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萝比年轻时胖多了,她很能吃,身体又没有什么毛病。那些容颜憔悴的病人来到康复药店看见她时都觉得女萝可以活过百岁。女萝却相信“病病歪歪反倒长寿”的说法,她认定自己不会长寿。她并不在意死亡,因为会会已经大了,而她死了之后王二刀照样可以娶另外一个女人来过日子,未来的生活除了重复现有的生活之外,恐怕也不会再有什么波折了。所以女萝没到该回忆往事的年龄却开始回忆往事,而往事毕竟只是往事,想想也就过去了。有时候她就想,人活一世就跟一场秧歌戏一样,不管演得多么热闹,最后总得散场,在南天阁那并不清静的地方找一个最后落脚的地方。到那时,也许会有像会会一样的孩子喜欢到墓地上抄死者的名字,而孩子的妈妈也会对着“女萝”讲上一些往事,比如说她小的时候着秧歌将虎头鞋挤掉了,冻掉了两个脚趾,而在有一年的正月十五出人意料地跟了年纪比她大许多的王二刀。女萝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一生已经完结了。
当然,也有让女萝愉快的事。比方说晚饭之后天边出现了猩红的晚霞,女萝就会站在那棵并不很高的树下望夕阳,夕阳将它的光折射到屋顶上、窗棂上、树叶上,染上了夕阳的地方就亮堂堂的,然而这种光并不能持续多久就会随天色转灰而消失。女萝还喜欢有雨的日子,当然雨要不大才好,细细的雨丝笼罩着大地,所有的景致看上去都是清新的。女萝就站在窗前听雨声,常常是听得泪眼婆娑。当然,她不独独喜欢雨,雪也是喜欢的,不过雪要大大的才好。每场大雪的降临,都使大地升高了一截,一切声音仿佛都让大雪给掩盖了,所以雪后的世界是无声的。那种无声的萧瑟也十分震撼人的心灵。还有,女萝喜欢月芽街上的磨倌吆喝驴的声音:“嘚儿、嘚儿……”磨倌一这样叫着的时候,女萝的心里就会涌过一股暖流,那暖流热辣辣的,刺激得她鼻子酸酸的。
王二刀苍老了,毕竟是年近半百,他的头发像秋天的针叶一样一根根地朝下落了,他的脑壳正中已经秃了一个圆点,就像是落了一张纸钱似的,看上去令人忧伤。晚上他和女萝躺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声音嘶哑地讲他年轻时经历过的事情,当然也讲讲他的风流韵事。这时候他是愉快的。
“不就是臭臭他娘吗?”女萝不经意地说,表示她并不为这事吃醋。
“臭臭他娘,那只是旁人知道的。”王二刀嘿嘿地笑着。
“那我问你,那年正月十五你去找臭臭他娘,她为什么闪了你?”女萝问。
第四节
“她觉得我跟你成了亲,又有了孩子,该正儿八经地过日子了。”王二刀说完,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女萝听到这笑声就会想起王二刀年轻时走街串巷吆喝生意的那种惊天动地的声音,她知道王二刀最旺盛的生命时期已经过去了,所以不管王二刀怎么在她面前讲别的女人,她还是会钻进他的被窝,温存地抚摸着他那肌肉日渐松弛的身体。有一次她抚摸他的脸颊时,感觉到他的面颊湿漉漉的。她从未见到王二刀哭过,那是一次例外。王二刀是在暗夜中流泪的,女萝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她的心里却是感动的。
日子飞快地流逝着,逝去的日子全然不知道都去了哪里。那逝去的风雨云霞亦不知去了哪里。反正又到了天高云淡的日子,灯盏路两旁的杨树又显出单调来,但灯盏路的路面上却是热闹的。那些金色的落叶覆盖着路面,秋风掠过时,它们就飞旋起来互相撞击着,好像一群无忧无虑做游戏的孩子,有时那落叶调皮地落在人的头发上,人去了哪里,它就跟着去了哪里。比方说那个洗衣婆,她到月芽街来看望她的干儿子,待她回去时路过灯盏路有一片杨树叶子就落在了她头上,而她浑然不觉,等到她走到家里躺倒在炕上时那片树叶就落在了她的枕头旁。她嗔怪着说:
“你怎么跟我回来了,你又不能帮我洗衣服。”
当夜,洗衣婆怕这片落叶独自在异处会寂寞,就趁着月光明亮地照着路面的时辰将这片叶子送回了灯盏路。不料她回来后却发现身上又多了一只虫子,她便又走出房门,将虫子放在巷子的地上说:“你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一夜她也就没睡好觉。反正人一老,觉也就没了。她每天都醒得很早,因而她知道这城里的生意人谁最辛苦。最辛苦的是磨倌,他起大早领着驴去拉磨,人和驴走在路上的声音是冷清而单调的。接着卖豆腐、卖油条、卖火烧的声音就相继而起了。这时老人们大都起来了,孩子们却还在睡梦中。而等到孩子们醒来的时候,城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洗衣婆不总有从主顾们的衣兜里洗出钱那样的运气。但她的满头白发却使她的生意经久不衰。大家都想,还是到她那里洗去吧,虽然她的力气使她不能将衣服洗得像从前一样干净了,但她还能洗几年呢?洗衣婆自己也觉得手指不灵活了,干起活来慢腾腾的,过去一天能干完的活,现在要用两天了。但她却仍然喜欢吃茴香馅的饺子,只要有茴香,有醋,她就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人们常常见到她牙缝间塞满油绿的茴香坐在外面一下一下地洗衣裳,她洗洗停停,停停洗洗,每当她停下来的时候都要凄凉地想:自己还能看上几场秧歌呢?
冬天来了,雪来了,卖冰糖葫芦的人在巷子里出现了,那茶馆的生意也就冷清起来。听说今年的正月十五付子玉要回这里来过,这可忙坏了龙雪轩首饰店的那些店员。本来很亮的橱窗,非要一遍遍地擦下去,擦了之后还觉得不亮,便骂玻璃造得不好。而其他人惟一关心的则是南天阁的秧歌队,因为付子玉一回来,秧歌就会办得红火,几年未出的小梳妆也会出来了。所以才进腊月,人们就对新年的秧歌议论纷纷了。连会会也兴高采烈地对女萝说:“小梳妆要出来了,听说付子玉要回来了。”
然后会会就责备娘在讲赵天凉的时候讲了小梳妆,却没有讲付子玉。
女萝便说:“赵天凉跟小梳妆是有联系的,赵天凉跟付子玉是没联系的。你让我讲的可是赵天凉。”
会会便说:“那现在讲付子玉吧。”
“付子玉可是个活人呢!”女萝言下之意是说会会只喜欢听死人的故事。会会不高兴了,他说:“我问臭臭去。”
臭臭当然有许多关于付子玉的故事可以告诉给会会。比方说付子玉喜欢骑马,到田野里去骑,马疾跑着带出一股尘土。付子玉还喜欢吹萧,他的第二房姨太太就是被萧声吸引过来的。而付子玉和小梳妆的故事,那可是发生在许多年以前的正月十五了。那也是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日子,南天阁来了秧歌队,而秧歌队里有小梳妆。十八岁的小梳妆一亮相就令付子玉心旌摇荡,她有着倾国倾城的貌。
“你见过小梳妆吗?”会会问臭臭。
臭臭说:“我见过,可那是化了妆的。不到扭秧歌的时候,她是不出头露面的。”
“真神。”会会啧啧地惊叹着。
除夕降临了。于夜时满城都放着焰火,好像星星下凡了似的。王二刀和女萝将饺子里放上了铜钱、红枣和花生,据说谁若吃全了这些东西一年都会福星高照。像许多除夕夜一样,雪花不失时机地飘下来了。地上的爆竹碎屑被雪轻轻地覆盖住了。女萝一家人睡得很香。等到初一凌晨天色灰白的时分,女萝梦醒之后觉得身上有些凉,便一个劲地往王二刀的怀里钻,王二刀身上的热气使她暖和了许多。这时女萝听到外面有“笃笃”的敲门声,谁这么早拜年来了?女萝披衣下地,她打着寒颤,撩开棉布门帘,然后将门推开,她看见洗衣婆挽着个包袱皮站在门外。
“一个人真是过不动了。”洗衣婆垂下头说,“不装那份刚强劲了,和你们过来住了。”
“我早就说你该过来住了。”女萝笑道,“大除夕的非要一个人过,怎么请你也不来。”
“咳咳。”洗衣婆讪讪地笑着,样子显得有些难堪,她站在雪地上的形象看起来的确是老态龙钟了,她颤颤巍巍地跨过门槛的时候又说:“那个死要面子的就因为剃了一个光头便撤下我不管了,留下我一个没人做伴的。”
洗衣婆住进了朝南的一间屋子。每逢吃饭的时候她都要说:“我愧得慌哪,在这里白吃白住,我能干动的活,就派我点干干。”
于是女萝和王二刀商量之后让干娘在药房里捣草药。反正这活跟洗衣服的方式是一样的,不用学就会,而且活很轻,捣累了就可以歇着。洗衣婆干过几天之后,身上就带着一股草药味了,她再到街面上碰到熟人的时候,人家都问:“你吃着药吗?”
洗衣婆从正月初一来到女萝家的那天开始,就观察每天的天气情况。每天早晨一起来,她就跑到屋外,看看天阴不阴,有没有雪,风大不大,气温低不低,然后她推测当年的牲畜、人、庄稼的运气。按她的说法就是:一鸡、二鸭、三猫、四狗、猪五、羊六、人七、马八、九果、十菜。也就是说初一的天气的好坏代表鸡一年是否兴旺,初二的天气象征鸭子一年的吉凶……以此类推。但是有一天早晨她忘却了日子,当她看到当空一个光光亮亮的太阳、四周无风的好天气时,她就想:这要是人日子该有多好。结果回去一问女萝,哪里是初七,刚刚才到初五,那是猪的日子。而真的到了人日子这天,洗衣婆吩咐女萝擀面条给一家人拴腿的时候,猛然听见外面一阵呼啦啦的风声,风尖叫着,将院子中的杨树摇得呜呜叫。洗衣婆不由慨叹道:“人日子刮风,一年穷忙。”
女萝笑笑,家里多了一个老人,倒多了许多乐趣。
正月十五就要到了,听说付子玉的马车已经离城不远了,人们奔走相告。正月十四的时候,女萝到银口巷去买灯笼纸,见龙雪轩首饰店修饰一新,那气派,活活要把旁边的戏院的风光给一扫而空,龙雪轩首饰店跟新开张的时候一样有魅力,女萝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