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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文集-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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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在江边呱呱地叫了。开始只是零零稀稀的几声,听起来,好像带着铃铛的马车在飞奔。

星啊,星,满天都是。我是哪一颗呢?妈妈不是说过,生我的时候,梦见一颗星星扑到怀里了吗?

哦,太累了。我感到头发沉、胸闷极了。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身上冷得直哆嗦,好像谁给涂了一层冰。我把头无力地搭在小舅的肩膀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累极了,累极了。

我的眼前是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它们晃啊、摇啊,红了,全是红的了,像新媳妇的盖头,像大公鸡的鸡冠;不,又是紫的了,干万颗的小豆豆。粉的、绿的、白的……最后是满眼的金色,像火星飞迸。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白的墙,映着明晃晃的阳光,更白了。

荷包蛋和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姥姥的眼里含着泪,用搓板一样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抚弄着我的额头。

“灯子,灯子,起来吃吧。”是姥爷的声音。我把着姥姥坐起来,接过碗,很快,两个鸡蛋进肚了。细细的面丝也吞进去了。

我觉得舒服、轻松了许多。放下碗,我就要出去。我知道,这是中午,自己睡了一宿零半天了。

“哪去?”姥姥拽住我的胳膊。

“去玩。”

“不中。刚要好,夜里发烧才吓人呢!”

“发烧?我都说啥了?”

“你说你变成了星,还说要变成江,又说有个奶奶给了个什么东西……多着呢。”

“我提没提柱儿的事?”

“见天儿的叫柱儿,该是想你大舅了吧?”她说完,咳了一声,扯起前襟擦眼睛。姥爷急忙弓着背走开了。

没提柱儿就好。他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只听小舅讲过。姥爷挨斗时,大舅抱不平,惹怒了公社书记,把他调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了。那年他才十七岁。他死在那个地方了吗?

姥爷多可怜,他死了儿子不敢大声哭,姥姥更可怜,她的儿子死了她都不知道,还当他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看傻子去吧,它一大早就刨土,挣铁链子,疯了似的。”姥姥一边跪在炕上用小抹布来来回回地擦着炕,一边对我说。

我忘记回答,飞快地冲出屋。

果然,傻子在拼命地挣铁链子。它蹬着腿,冲刺般地一蹿,脖子上便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没有挣脱,它嗷嗷地叫着,疯了似的又向前扑,铁链子被拉得绷直。

“傻子!”听到声音,它猛地一抖。它的腿由前倾变直了,铁链子也变松了。它迅速仰过头,望着我,烂泥似的瘫在新翻的泥土上。我跳过去,搂住它。它用舌头不停地舔我的手心。

“是不是我来晚了,你发脾气?你挣铁链子,是要找我去吧?”

我问它,它木然不动,毫无反应。等我站起来,要离开时,它又疯了似的又跳又叫。

“不走,我不走。”我揪住它的耳朵,按它到障子边。它明白似地点点头。

太阳由中天向西滑了,猪吃完食卷着尾巴回圈了。现在,我得去看老奶奶了。

“黄蜂好,黄蜂好,黄蜂不蜇我的小宝宝。给你花粉吃,给你好花粉。只要你不来,吓我的小宝宝。”

老奶奶蹲在灶门前捅着火,努着嘴唱着。她的脸被火映得红光光的,深凹的蓝眼睛显得那样好看。

锅里咝咝地冒气了。白浆浆的米汤顺着锅沿淌下来,滴到她握火钩子的手上。她一惊,慌乱站起来,去掀那锅盖。我倚着门框,把小拇指含在嘴角。她放上碱,画圈似的用勺搅着粥。

“奶奶!”

她掉过身,把勺子扔到一边,扎煞着手,想要搂我。见我住后缩,她又垂下手,温和地说:“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荷包蛋。”我不由咂了咂嘴。

“粥熟了,拌拌糖,再喝碗米汤。”

不等我回答,她径自从橱里拿出一只碗,用毛巾使劲擦蹭着。她把碗放到锅台上,从橱里的瓷罐里舀出满满一勺糖,磕到碗里,撇着米汤。

浮溜浮溜的一碗,粘稠稠的,啜一口,甘甜甘甜,像软软的胶皮糖。她捏着勺喂我。舀起一下,放到唇边,撮着嘴轻轻地一吹,再送到我面前。

喝完米汤,我就进屋了。

桌子上,堆着一摞小纸片。纸片上有画,也有字。奶奶吃完了,收拾停当了,搬来一把木椅,放到桌旁,与我对面坐下。

“认识吗?”她抽出四张卡片问我。

“鸡、虎、棍子、虫子。”

她笑了。捏着我的鼻子,说:“不是棍子,是‘棒’;不是虫子,是‘虫’。”她点着字教我,她把字样的画片推到我面前,又从抽屉里抽出同样的四张,对我说:“现在做游戏。虎吃鸡,鸡掐虫,虫嗑棒,棒打虎。我出一张,你出一张。背着出,再一起翻过来,看谁赢,记住了?”

“虎吃鸡,鸡掐虫,虫嗑棒,棒打虎。”我流利地重复一遍,故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我抽出一张老虎,用手心牢牢地按在桌子上,生怕她看见。

在我的印象中,老虎最厉害。谁能抵得过它?棒能打虎,老奶奶可千万不要出“棒”。万一她出“棒”怎么办,我的老虎不就没命了吗?

这样想着,我真想把它抽回来,再换上“虫”。让虫去嗑老奶奶的“棒”。可她出的若是鸡呢?我的“虫”不也就完了么?

越想越着急。我的头都出汗了。

“奶奶查五个数,查到五时,一起翻。”

“一、二、三、四、五!”

我们一齐翻过来了。她押的是虫,我押的是虎。这怎么算呢?

“虎吃虫!”

“虫搔虎!虫蹦到老虎的屁股上,摸得它直叫唤。”

“才不是呢!虫子那么小,老虎一脚就能把它踩死!”

“瞎说!虫子灵巧,老虎可踩不着它。”她眨着眼睛,好像在气我。

“灵巧个屁吧。我见鸡要掐它时,它吓得跟小耗子见猫似的。”不知不觉,我的泪流出来了。

她也淌了泪,是因为笑。

“下雨了,雨哗哗,哗哗的雨呀流不停。填满了鼻沟沟,浇湿了小脸蛋。”奶奶用手指弹着桌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我止住了哭,也编排她:“眍搂眼,尖鼻子,长长的下巴肥肥的耳。白了毛还要穿裙子,开朵喇叭花呀,还是个臭黑的!”

她啧啧着嘴,搂着我笑了。我就把嘴贴到她耳朵旁,讲述我心中的秘密。

从这天起,我开始跟奶奶认字了。她每天教我五个,第二天去就考。着答不对,是绝对不准许吃蚕豆、嗑瓜子的。

太阳贴着山下去了,天色渐晚。猴姥的大脚片子又在院中响了。鬼和神的故事对我已经失去了魔力。她们在厨房里讲,我就躺在被垛上,望着房梁,默念着白天学过的字,用手指比划着:“马、牛、羊、猪、狗。”……

猪,猪字太难写了!怪不得猪那么讨人嫌,原来它的字也烦人哪。

“小舅!”

“干啥?”

“‘猪’字怎么写?”

“犬右加个‘者’。”他一边说,一边用圆珠笔写在我的手心上,然后把笔往炕里一撇,晃晃荡荡地钻进厨房了。

神气什么?臭美!都那么大了,写个“猪”字也值得这么着?我想着,气得在“猪”字上打了一下。这一下,倒使我记住了它。

我四仰八叉躺着,望着房梁,听着猴姥的说话声,不由想起了那天我跟姥姥说的话:“姥姥,猴姥真埋汰。耳窝全是泥,大黄门牙也恶心人。”

“什么都说,可不叫她听见伤心。她早先可不是这个样儿。”

“早先她干净?”

“是了。光光溜溜的,别说虮子花,就连个灰星儿都不沾。”

“那她现在咋这样?”

“就打小日本鬼子军官逼她睡了一宿,死了几次没能成,她人呀,就成了这个样子。”

“睡觉怕啥?”

“那可是丢人的事呀。你现在不懂,大了就知道了。”

小日本在漠河采金,霸占侮辱了许多人,花骨朵没开,就被风劫落了。它埋在烂泥里,没有人再辨出它的颜色了。

秋风起了。嫩嫩的苞米粒变硬了,豆角叶变黄了,柿子晒红了脸,沉甸甸的倭瓜拽折了枝蔓。房盖上,红一块、绿一块的,晒满了胡萝卜和豆角丝。

我帮姥姥把豆角子和豌豆子摘下来,穿上线,挂在房檐下。

小燕子练习飞了。它们飞累了,就歇在电线上。燕妈妈来来去去地给它们啄食。练硬了翅膀,它们就要跟妈妈回南方去了。燕子要回家去了。北方太寒冷,留不住它。可是,冬天过去,雪一化,春天就来了。春天一到,燕子又飞回来了。

我可不愿意走。我要走了,就难再回来了。我要在这,陪着奶奶度过这个寒冷漫长的冬天。我将能学会好多字,学会乘除法,学会剪窗花、做面人。有了希望,心中就舒坦多了。我变勤快了,帮着姥姥洗碗、剁鸡食、采猪菜。在做所有这些活的时候,我都在想:干完活就去奶奶那,快干、快干!

秋天过得太快了。土豆起完了,苞米叶子黄了,干巴了。蚂蚱越来越少,就连鸡也不爱下蛋了。早晨起来,还能望见白花花的霜。

姥姥到供销社买了每人两块的月饼,八月十五到了。家里提前圈鸡、喂猪、做饭。晚饭时,我只喝了小半碗粥。我要攒着肚子,吃月饼。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它了。

我坐在大门口,盼啊,盼啊,夜幕低垂了,月亮在山坳里不停地拱啊,终于拱出了一点,金黄色的、细长的、像是棵豆芽的月亮边。

我乐得一蹦老高,飞快地跑去告诉他们。

姥姥麻利地搬出桌子,把它支在院子里,端上一盘月饼,一盘柿子。姥姥说这叫供月。秋天了,忙活了一年的人们都该歇歇了。收成了一年的东西,拿出来供供月,求得美满吉祥。我听完姥姥的话,不由得想起了在家过八月十五时,与小朋友一起看月亮,边嚼月饼边哼歌谣:“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杀猪、宰羊,气得蛤摸直哭。”

我唱给姥姥听,她笑得直揉肚子。我想,别的地方过八月十五一定很热闹吧!杀猪、宰羊,搞得多隆重。我马上想到了老奶奶,谁陪她供月呢?

趁姥姥不注意,我摸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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