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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文集-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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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子是个热心人,又不厌其烦地向他们介绍各个医院的条件,最后帮助他们敲定了一家。

他们费尽周折赶到这家医院,秦山当天就被收入院。李爱杰先缴了八百元的住院押金,然后上街买了饭盒、勺、水杯、毛巾、拖鞋等住院物品。秦山住的病房共有八人,有两个人在吸氧气。在垂危者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吸声中有其他病人的咳嗽声、吐痰声和喝水声。李爱杰听主治医生讲要给秦山做CT检查,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李爱杰豁出去了。

秦山住院后脸色便开始发灰,尤其看着其他病人也是一副愁容惨淡的样子,他便觉得人生埋伏着的巨大陷阱被他踩中了。晚饭时李爱杰上街买回两个茶蛋和一个大面包。与秦山邻床的病人也是中年人,很胖,头枕着冰袋,他的妻子正给他喂饭。他得的好像是中风,嘴歪了,说话含混不清,吃东西也就格外费力;喂他吃东西的女人三十来岁,齐耳短发,满面憔悴。有一刻她不慎将一勺热汤撒在了他的脖子上,病人急躁地一把打掉那勺,吃力地骂:“婊子、妖精、破鞋——”女人撇下碗,跑到走廊伤心去了。

李爱杰和秦山吃喝完毕,便问其他病人家属如何订第二天的饭,又打听茶炉房该怎么走。大家很热心地一一告诉她。李爱杰提着暖水瓶走出病室的门时天已经黑了,昏暗的走廊里有一股阴冷而难闻的气味。李爱杰在茶炉房的煤堆旁碰到那个挨了丈夫骂的中年妇女,她正在吸烟。看见李爱杰,她便问:

“你男人得了什么病?”

“还没确诊呢。”李爱杰说,“明天做CT。”

“他哪里有毛病?”

“说是肺。”李爱杰拧开茶炉的开关,听着水咕噜噜进入水瓶的声音。“他都咯血了。”

“哦。”那女人沉重地叹息一声。

“你爱人得了中风?”李爱杰关切地问。

“就是那个病吧,叫脑溢血,差点没死了。抢救过来后半边身子不能动,脾气也暴躁了,稍不如意就拿我撒气,你也看见了。”

“有病的人都心焦。”李爱杰打完水,盖严壶盖,直起身子劝慰道,“骂两句就骂两句吧。”

“唉,摊上个有病的男人,算咱们命苦。”女人将烟掐死,问:“你们从哪里来?”

“礼镇。”李爱杰说,“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呢。”

“这么远。”女人说,“我们家在明水。”她看着李爱杰说,“你男人住的那张床,昨晚刚抬走一位。才四十二岁,是肝癌,留下两个孩子和一个快八十的老母亲,他老婆哭得抽过去了。”

李爱杰提水壶的胳膊就软了,她低声问:“你说真要得了肺癌还有救吗?”

“不是我嘴损,癌是没个治的。”那女人说,“有那治病的钱,还不如逛逛风景呢。不过,你也别担心,说不定他不是癌呢,又没确诊。”

李爱杰愈发觉得前程灰暗了,不但手没了力气,腿也有些飘,看东西有点眼花缭乱。

“你家在哈尔滨有亲戚吗?”

“没有。”李爱杰说。

“那你晚间住哪儿?”

“我就坐在俺男人身边陪着他。”

“你还不知道吧,家属夜间是不能呆在病房的,除非是重病号夜间才允许有陪护。看你的样子,家里也不是特别有钱的,旅店住不起,不如跟我去住,一个月一百块钱就够了。”

“那是什么地方?”李爱杰问。

“离医院不远,走二十分钟就到了。是一片要动迁的老房子,矮矮趴趴的。房东是老两口,闲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原先我和那个得肝癌病的人的老婆一起住,她丈夫一死,她就收拾东西回乡下了。”

“太过意不去。”李爱杰说,“你真是好心人。”

“我叫王秋萍。”女人说,“你叫我萍姐好了。”

“萍姐。”李爱杰说,“我女儿也叫萍,是粉萍。”

两个女人出了茶炉房,通过一段煤渣遍地的市道回到住院处的走廊。她们一前一后走着,步履都很沉重。一些病人家属来来往往地打水和倒剩饭,卫生间的垃圾桶传出一股刺鼻的馊味儿。

秦山在李爱杰要离开他跟王秋萍去住的时候忽然拉住她的手说:“爱杰,要是确诊是癌,咱可不在这遭这份洋罪,我宁愿死在礼镇咱家的土豆地里。”

“瞎说。”李爱杰见王秋萍在看他们,连忙抽回手,并且有些脸红了。

“你别心疼钱,要吃好住好。”秦山嘱咐道。

“知道了。”李爱杰说。

房东见王秋萍又拉来新房客,当然喜不自禁。老太太麻利地烧了壶开水,还洗了两条嫩黄瓜让她们当水果吃。那间屋子很矮,两张床都是由砖和木板搭起来的,两床中央放着个油漆斑驳的条形矮桌,上面堆着牙具、镜子、茶杯、手纸等东西。墙壁上挂着几件旧衣裳,门后的旮旯里有个木盖马桶。这所有的景致都因为那盏低照度的灯泡而显得更加灰暗。

王秋萍和李爱杰洗过脚后便拉灭了灯,两人躺在黑暗中说着话。

“刚才看你男人拉你手的那股劲,真让我眼热。”王秋萍羡慕地说,“你们的感情真深哪。”

“所以他一病我比自己病还难受。”李爱杰轻声说。

“唉,我男人没病前我俩就没那么好的感情,两天不吵,三天早早的。他病了我还得尽义务,谁想这人脾气越来越随驴了。我伺候了他三个月了,他的病老是反复,家里的钱折腾空了,借了一屁股的债,愁得我都不想活了。两个孩子又都不立事,婆婆还好吃懒做,常对我指桑骂槐的。”

“你家也靠种地过日子?”李爱杰问。

“可不,咱也是农民嘛。前年他没病时跟人合开了一个榨油坊,挣了几千块钱,全给赌了。”

“那你的钱怎么还呢?”

“我现在就开始干两份活了。”王秋萍说,“每天早晨三点多钟我就到火车站的票房子排队买卧铺票,然后票贩子给我十五块钱。中午我给一家养猪厂到几家饭店去收剩饭剩菜,也能收入个十块八块的。一天下来,能有二十几块吧。”

“你男人知道你这么辛苦吗?”

“他不骂我就烧高香了,哪还敢指望他疼我。”王秋萍长长叹口气,“他将来恢复不好,真是偏瘫了,我后半辈子就全完了。有时候真巴不得他——”

李爱杰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在黑暗中吃惊地“啊”了一声。

“你要是摊上了就知道了。”王秋萍乏力地说,“要是你男人真得了癌,得需要一大笔钱,还治不出个好来。到时我帮你联系点活干,卖盒饭、给人看孩子、送牛奶……”

王秋萍的声音越来越细,沉重的疲惫终于遏止了她的声音,将她推入梦乡。李爱杰辗转反侧,一会儿想秦山在医院里能否休息好、夜里是否咳嗽,一会儿又想粉萍在邻居家住得习惯吗,一会儿又想礼镇南坡她家那片土豆地,想得又乏又累才昏昏沉沉睡去。等到醒来后天已经大亮了,房东正在扫地,有几只灰鸽子在窗台前咕咕叫,王秋萍的铺已经空了。

“夜里睡得踏实吗?”房东热情地问。

“挺香的。”李爱杰说,“一路折腾来的乏算是解了。”

房东一边忙活一边絮絮叨叨问李爱杰一些事。男人得的什么病呀,家里几口人呀,住几间房呀。她告诉李爱杰,王秋萍一大早就上火车站排队买卧铺票去了,让她早起后到街角买个煎饼馃子吃。

李爱杰洗过脸,就沿着昨夜来时的路线去医院。街上无论是汽车还是行人都多得让她数不过来,她想,城里的马路才真正是苦命的路。天有些阴,但大多数的女人都穿着裙子,她们露着腿,背着精致考究的皮包,高跟鞋将人行道踩得咯噎咯噎响。她本想在街角买个煎饼馃子吃,但因为惦记秦山,还是空着肚子先到医院去了。一进走廊,就见秦山住的病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下子涌出来五六个手忙脚乱的人,有医生,也有神色慌乱的陌生人。跟着推出了一个病人,吓得李爱杰腿都软了。直到看到那病人不是秦山,这才缓口气来,看着他们朝抢救室急急而去。

秦山帮助妻子订了一份小米粥,怕粥凉了,用饭盒扣得严严实实的,搁在自己的肚子上,半仰着身子用手捂着。李爱杰一来,他就笑着从被窝里拿出饭盒,说:“还温着呢,快吃吧。”

李爱杰鼻子一酸,轻声问:“夜里没咳嗽吧?”

秦山眨眨眼睛,摇摇头,轻声说:“你不在身边就是睡不踏实。”

李爱杰眼睛湿湿地看了眼秦山,然后垂头去吃那盒粥。病室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飒飒响,像秦山年轻时用麦秸拨弄她耳朵逗她发痒的那股声音。李爱杰看了一眼王秋萍的丈夫,他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歪着头,贪馋地看着邻床的病人吃烙饼。那表情完全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秦山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当李爱杰被医生叫到办公室后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医生说:“他已经是晚期肺癌了,已经扩散了。”

李爱杰没有吱声,她只觉得一下子掉进一口黑咕隆咚的井里,她感觉不出阳光的存在了。

“如果做手术,效果也不会太理想。”医生说,“你考虑吧,要么就先用药物维持。不过最好不要让病人知道真实情况,那样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李爱杰慢吞吞地出了医生办公室,她在走廊碰到很多人,可她感觉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来到住院处大门前的花坛旁,很想对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娇花倩草哭上一场。可她的眼泪已经被巨大的悲哀征服了,她这才明白绝望者是没有泪水的。

李爱杰去看秦山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特意从花坛上偷偷摘了一朵花掖在袖筒里。秦山正在喝水,雪亮的阳光投在他青黄瘦削的脸颊上,他的嘴唇干裂了。李爱杰趁他不备将花从袖筒掏出来:“闻闻,香不香?”她将花拈在他的鼻子下。

秦山深深闻了一下,说:“还没有土豆花香呢。”

“土豆花才没有香味呢。”李爱杰纠正说。

“谁说土豆花没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别呢,一般时候闻不到,一经闻到就让人忘不掉。”秦山左顾右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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