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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媪高娘就请来了杀猪的。十点左右,小屋里就到处都洋溢着煮肉的香气了。她今天像给儿子娶亲一样的高兴,请来了一茬又一茬人,又感激非常地把他们送出去。她觉得孩子们得救了,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疯子也该好了,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鬼气消散了,小镇复活了!
是的,太值得了。一头猪,换来了这么大的收获,使得人们都高兴起来,让人觉得多舒心啊!
当她送走了最后一批食肉者后,她忍不住哭了。
收拾了碗碟杯盏之后,天也就要黑了。冬天的夜总是老早就厚着脸皮挨过来,才四点钟,那天就灰蒙蒙的了。火一样的晚霞,渐渐地消散了。
夜来临了。媪高娘极有兴致地泡上豆子,又把豆腐包洗好。晾上,之后,用抹布抽打着结在墙上的那层细密的水珠。
楠楠正在做功课。她要赶在演电视之前把它做完。她闷着头,一声不吭地用铅笔写啊,画啊。
媪高娘做完了活,抽出扑克,又摆了起来。
“黑桃四,嗯,有坏事,再抽一张,是钩?!小人!小人要坏事,是不是……”
她心里怦怦直跳,她马上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她跳下炕,哆嗦着手取来香,从柜上拿起火柴,风急风火地向外走,匆忙中,竟踢翻了脸盆。
“奶奶,你干啥去?”
“到院子里,别出声。一会就回来。”
她推开门,出去了。楠楠觉得奇怪,就追到门口,拉开一条门缝:
媪高娘在与魏疯子的院子相隔的拌子垛前停下了。她把香插在雪地上,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它燃着,然后跪下,嘴里叨咕着什么。寒冷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
看着,看着,楠楠禁不住要笑出声来。她刚要吓唬奶奶一下,猛然望见柴禾垛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马上认出那是魏疯子。她张开嘴,想告诉奶奶,可就在这时,魏疯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要取豆腐了!”
接着,一块圆滚滚的木头就被他推了下来,正砸在媪高娘的头部,她什么也没能喊出来,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了。
她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而就在她死前的一刹那间,她还在内心里深深地祈求着,不要把这灾祸带给孩子、带给小镇,让她一个人顶了吧!
楠楠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星光下,人们把媪高娘的尸体用草席裹上,停放在院子中。
一个阳光分外充足的早晨,带着铃铛的马车把她运到大山脚下,她躺在那里沉睡了。
楠楠想起了,那天光顾杀猪吃肉,没有做豆腐。魏疯子是没吃到豆腐,想要跳过来取啊。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奶奶为什么要请所有的人来吃肉,又为什么蹲在那里烧香。
就在媪高娘出殡后第三天,魏疯子突然失踪了。
还是楠楠把他找到的。他冻死在塔头甸子里。他的四周是塔墩上枯黄的败草和塔墩间丰莹的白雪。远远望去,那一个个塔墩宛若一朵朵盛开的黄菊花,而魏疯子,也好像是卧在菊花丛中一样。
楠楠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小镇了。她和爸爸一起清点奶奶的遗物。他们惊奇地发现,在一个塞满了破棉絮的纸箱中,有两摞扎得紧紧的钱,足足两千元!
两干元,楠楠看呆了!她是留给谁的呢?
同时,人们也在魏疯子的屋子里,发现了另外的纸箱,纸箱里有一窝小鼠。几个鼠洞前,都放有食物。看来,他是让它死而又要它永远存在,以便每时每刻都能发泄他那永远的一梦之“灾”吧?
楠楠没忘了向学校告别,也没忘了向校长告别。奇怪的是,老校长送给楠楠的纪念物是一个故事,而且所讲的这个故事又与媪高娘所讲的一样,都是讲大固其固的,也都讲了大马哈鱼。不过,老校长却否定了媪高娘所讲的大马哈鱼是长在呼玛河的说法,他告诉楠楠:
大马哈鱼辗转于三个水域之中。每年秋末,成熟的大马哈鱼从鄂霍次克海成群结队地涌出,冲向黑龙江巨龙般的躯体里,然后转而奔向喧嚣的呼玛河产卵,卵在第二年春变成小鱼,从呼玛河进入黑龙江,再进入鄂霍次克海。
楠楠终于明白了,鄂伦春人为什么把这片土地命名为大固其固。
她要求老校长,把那“墙”拆了吧,让他家的孩子也上小娜家去看电视。电视上有许多这里不曾发生过的新鲜事,让她们去看吧。刘合适不会再诬告你了,不会了。他不是亲口对她说,买电视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吗?
他第一次“吃了亏”,可他也第一次让人感觉到他“合适”了。
又是一个冬天中的一天。又是日落的时刻了。西边天又烧起了一片红红火火的晚霞。
楠楠跟在推着自行车的爸爸身后,慢慢地踱出深雪巷。
自行车在雪地上飞速滑行起来。她把着车把,一直紧紧地把着,眼睛惊喜地盯着冲出葫芦口后那宽阔的草甸和一座一座的山峦。最后,她把视线移到那块变得越来越大的方巾形状的彩霞上,她觉得自己溶化在里面了。她觉得奶奶、魏疯子,以及小镇以前所有死去的人,都是那早已死在滩头的鱼,它们的鳞片部被河石磨掉了,可还是难免一死。而它们不屈不挠产下的卵,却在第二年春变成小鱼,游出了狭窄的呼玛河,进入黑龙江,投入鄂霍次克海宽阔的怀抱中去孕育成熟了。
她真的相信自己是这样一条小鱼。
她不想再回头去看小镇。她知道,它现在已经伴着夜色沉睡了。老人们总是贪睡的,而葫芦口似的地方又憋闷,它更要沉睡了。
不过,她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因为她想到了小娜,想到了老校长家的女儿。她们不喜欢伴着它一起再沉睡下去,因为她们喜欢唱,喜欢跳,她们身上是那么富有朝气和活力,而且她们更有索取新奇事物时那永远也不会感到满足的目光!
那么,她们也一定会像自己一样,变成一条小鱼,一条游出呼玛河,到鄂霍次克海中成熟后再游回来的小鱼。
对这点,她坚信不疑。
她的前面是更开阔的土地和无尽的大山。她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望着那鼓着腮帮子不停地歌唱的星星。她第一次听懂了她们的歌声,听懂了这首古老、深沉、隽永的歌。
鱼骨
鱼骨
他们说这条江在几十年前是用麻绳捕鱼的。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陶醉的光辉。
漠那小镇的人们一到冬天就谈论起关于这条江的故事。风雪像销甲一样包围了镇子的时候,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望大地,都给人一种白茫茫的感觉。而逼人的寒冷也像瘟疫一样弥漫了整个小镇。
也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总之是有那么一天,漠那小镇最敏感的女人旗旗大婶忽然向全镇的人宣告了一条重要的消息:
镇长成山家门前晃着一堆鱼骨。其中有一根鱼脊骨像大拇指那般粗。它们是鲜鱼的鱼骨,鱼骨上缠着带着红色腥味的血丝。
于是,镇子上男女老少就像去赶着看一场露天电影似的,纷纷走出自家的门院带着惊喜和疑惑去看那一堆鱼骨。
那真的是一堆鱼骨,旗旗大婶没有说错。它们很生动地躺在一片白雪地上,极北的太阳很冷清地照出它们象牙般的肤色。
“嗬呀,这么漂亮的鱼骨,一定是条二三十斤的大鱼!”旗旗大婶在人群中感慨着,然后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说,“外乡人,你没有见过这样的鱼骨吧?”
“这么粗的我见过,但这么漂亮的没见过。”
“就是,你们看,这鱼骨是没有下过锅的。”旗旗大婶像一头母熊似的笨拙地挤出人群,蹲在那一堆鱼骨旁,把那块最粗的拣在手中,嗬呀呀地大叫着,好像是意外拾到一块狗头金似的,潮红的双颊不由得微微抖动起来:
“是用刀剔下来的,这条小细纹就是刀痕。这么的嫩,我的天哪,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鱼骨了!我说,我们这条江开了怀了!”
“是啊,这条江开了怀了!”有人跟着说。
漠那小镇的人们把这条江看得跟女人一样亲切。这条江在几十年前,可以很随意地用麻绳系起一张网,撒在江中,然后鱼就像爬满了篱笆的葫芦似的钻了一网。起网时鱼尾翻卷,鳞光闪烁,那真是让人百思不厌的美好时光。
可是几十年后,这条江就像女人过了青春期,再也生不出来孩子来了。江水不似往昔那般喧嚣,它平静而沉稳,就像个行将入土的人。而漠那小镇的人们,一到漫漫长冬的时刻,就热切地思恋起她的过去。
人们议论了一番,兴致就蓬勃起来了。大家纷纷回家,准备着捕鱼的工具。旗旗大婶很慷慨地把那块最精彩的鱼骨送给我了。那么鲜嫩,那么凉爽,那么美丽的一块鱼骨。
傍晚,天气骤然冷起来。白蒙蒙的江面上弥漫着无边的寒气。旗旗大婶凿好了第一口冰眼,将一张插三的大网甩进江底。
平素寂静的江面霎时活跃起来了。远远近近的都是人影。近处的人影像被风摇摆的黑橡树,而远处的人影则模模糊糊的像夜空中的云彩。
旗旗大婶的鬓角出了许多汗,蒙蒙的湿气很快把她露在围巾外的头发裹上一层白霜。她还没吃晚饭,她已经打算让旗旗回镇子给她取点吃的。
旗旗是个十岁的女孩,是旗旗大婶在三十五岁还不能生孩子时抱养的。她聪颖而又美丽,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像星星一样闪个不休。旗旗大婶常常说旗旗的眼睛晃得她直头晕。
旗旗在生火盆。她已经把小碎柈子架在里面,再往缝隙间塞桦树皮。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棉袄,圆鼓隆咚的,更显出她的可爱来。
旗旗大婶走上前划着了火柴,火盆像触了电似的猛地抖动了一下,接着,红红的火苗就蹿了起来。旗旗伸出手去烤火,整个脸被映得通红。
“妈妈,你看开花袄爷爷。”
旗旗指着十几米外的人影说。
“外乡人,你看看,人一来了精神,病也就没了,那老开花袄病了两三年,不也出来了吗?”
我一到漠那小镇就听说过“开花袄”这个人物。如今旗旗大婶又提起他来,倒有一种非见他不可的欲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