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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从这寂静里,腾起了一阵长久而且嘈杂的拍击声,震得像斗牛场所有的砖头在互相碰撞。这是一阵齐发的鼓掌声摇撼了整个场所。在院子里,在礼拜堂旁边,响起了鞭打那些吊着的马的声音,接着是蹄铁声,最后是叫喊声。“轮到谁上场了?”新的马上枪刺手们要上斗场了。
除了这些比较远的声音以外,还听见了更加可怕的近些的声音。这是向旁边房间走来的脚步声,门叽叽轧轧地响着打开了,听到几个人疲乏地喘气,仿佛抬来了什么庞大沉重的东西。
“没关系……只是点浮伤。您没有出血。在斗牛结束以前,您就会重新骑马上场啦。”
一个痛苦得微弱下去的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从肺的底部发出来似的,又是喘息,又是呻吟,说话的腔调使卡尔曼记起她的本乡。
“呵,孤独圣母!……我相信我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碎了。好好地诊治呀,医师……唉,我的儿女们呵!”
卡尔曼怕得发抖了。她恐怖地抬起两眼看看圣母。她的鼻子在苍白瘦削的脸上似乎格外轮廓分明了。她感到身体不好,好像要晕倒在地上。这可怜的女人再一次竭力祷告,一心一意虔敬地参拜,不去听墙外送来的清楚得叫人忍受不住的嘈杂声。但是不管她怎么打算,泼水声和人声还是传进她的耳朵里来,一定是医生和护士在鼓励那马上枪刺手。
马上枪刺手用乡下骑者的粗鲁口气在抱怨,同时因为男子的自豪感,又想隐忍他跌伤了的身体的疼痛。
“孤独圣母!……我的儿女们呵!……如果他们的父亲不能再刺雄牛,这批可怜的小东西吃什么呢!
卡尔曼站起身。唉,她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再呆在这没有光亮的地方,听着这种痛苦的叫喊,她一定会晕倒在地上了。她需要空气和阳光。仿佛她自己的骨头,也跟那呻吟着的不相识的人一样,忍受着同样的痛苦。
她走到院子里。到处都是血:血在地上,在水桶旁边,桶里的水也染成红色了。
马上枪刺手们离开了斗场,现在轮到短枪手出场了,骑手们骑着染了血污的马进来,雄牛把这些马撕破了皮肉,划开了肚子,使人恶心的内脏从肚子里挂出来。
枪刺手们下了马,起劲地谈着斗牛的情形。卡尔曼看着牛肉汁魁伟的身体,沉重僵硬地下来,因为帮助他下来的那个“聪明的猴子”不够敏捷,给了他一连串的诅咒。他似乎因为那笨重的铁腿套和几处痛苦的跌伤感到麻木,但是他用手摸摸两肩,一面还是微笑着,露出了马一样的黄牙齿。
“你们都注意到胡安玩得多么精彩吗?”他对围着他的那些人说。“今天大师确实干得十分大胆呢。”
他一看到院子里唯一的女人,立刻就认出来了,他似乎毫不惊奇。
“您来啦,卡尔曼太太!我很高兴在这儿看到您!……”
枪刺手平静地说话,仿佛因为他一生爱喝酒所造成的半睡半醒和天然的愚鲁,全世界就没有东西能够叫他惊异似的。
“您看到胡安吗?”牛肉汁往下说。“他就在雄牛的界尖底下躺着。这个男子干了别人谁也不能于的事儿……去看看他吧,因为他今天真正有胆量呢。”
有人在治伤所门边招呼他;他的受了伤的伙伴想在抬到医院里去以前,跟他谈几句话。
“再见,卡尔曼太太。我要去看看那个可怜人要些什么。据说是跌断了骨头。他整整一季不能再刺雄牛了。”
卡尔曼躲在拱廊下边,她想闭起眼睛免得看到院子里可怖的光景;但是同时,那使人头晕的一摊摊鲜红的血又把她吸引住了。
“聪明的猴子”把受伤的马牵进来了,那些马把内脏拖在地上,同时,恐怖得连黄绿色的流质的排泄物也顺着尾巴淌下来了。马房总管一看到,就像生病发烧似地摇手顿脚。
“赶紧些呀,勇士们!”他对马房仆役们叫嚷。“轻一点!……轻一点,往这儿塞进去!”
一个马房管理人小心谨慎地走到痛得乱踢的马儿旁边,卸掉马鞍,用绳子套住马脚,然后抽紧绳子,把那只牲畜翻倒在地上。
“瞧,勇士!……轻一点,轻一点,塞进里边去!”马房总管继续叫嚷,时时刻刻摇手顿脚。
许多马房管理人卷起衬衫袖于,向裂开了的马肚子俯下身子,马的血和小便正在向四边乱射,他们抓住了那些挂在外边的滑腻腻的内脏,塞进牛角扯开的裂缝里去。
另一些人拉住那只倒地的牲畜的缰绳,一只脚踏在马头上,把它压在地上。马的鼻孔痛得抽搐起来,长长的黄牙齿因为这样痛苦的折磨在叽叽格格地震响,惨痛的尖叫声因为被脚踏得问住了,消失在尘土里。那些马房管理人竭力用血染污了的手把漏出来的内脏塞进裂开的缝里去,但是那牺牲者的剧烈的喘息又使得肚子肿胀,把硬塞进去的内脏喷出来了。极大的膀胱尤其妨碍了这个整理工作。
“小球儿在这儿,勇士们!”指挥员叫嚷着。“把小球儿塞进去!”
终于全部内脏一起塞进肚子里去了,两个马房管理人用熟练的手段缝起了马皮伤口。
牲畜被野蛮的迅速手段“修理”好了以后,就有人把一提桶水倒在它的头上,解掉了腿上的绳子,用鞭子打它,用脚踢它,逼它挣扎着站起来。有几匹还走不到两步,又倒下了,从粗线缝起重新裂开的伤口里喷出了一股血流,立刻死去了。另外几匹凭着那牲畜的生活力的不可思议的精神顽强地支撑着。马房管理人把它们这样“修理”完毕以后,就牵到院子里去“上釉”,这就是对准它们的腿和肚子泼上几提桶水。这些牲畜的白毛或是褐色的毛就发出了光泽,同时血水顺着马腿流到地上。
他们把马当做旧皮鞋似地修理好了,利用它们的不敢反抗一直利用到最后一瞬间,延长了它们的临死的痛苦,推迟了它们的死。地上留下了内脏的碎片,这是为了“修理”起来容易些而切下来的。还有些血淋淋的碎片散在斗场上,用沙盖起,到雄牛死后,斗牛场仆役才用畚箕搬掉。有许多次,那些粗暴的医师就用几把麻屑放进马肚子里,填补那缺少了的器官留下的空隙。
主要的就是要这些牲畜能够再站几分钟,一直到马上枪刺手重新骑上走进斗场;然后由那雄牛结束它们的生命……那些临死的蹩脚马毫无抵抗地忍受了这悲惨的变形。人们用响亮的鞭打使那些瘸腿走路的牲畜活泼起来,从蹄子一直到耳朵都打起哆咦。偶然有一匹温和的马,由于绝望的狂暴,企图咬那些走近它的“聪明的猴子”。它的牙齿缝里还挂着几片牛皮和红色的毛。当这苦楚的牲畜感到牛角刺进肚子的时候,也曾经凭绵羊般的愤怒咬了雄牛的脖子。
受伤的马悲哀地嘶叫,举起尾巴来响亮地放屁;满院子都是血和素食的排泄物混成的恶臭;红色的液体留在嵌石缝里,干掉以后,就变成了黑色。
那看不见的群众的一阵阵的喧哗声一直传到这儿卡尔曼的耳朵里。偶然有一阵焦急的叫喊;一阵“啊啊”从几千张嘴里响出,使人猜到这是一个短枪手被雄牛紧紧追着在逃跑。然后是绝对的寂静。那男子再转过来向牲畜走去,爆发了一阵响亮的鼓掌,奖励他又巧妙地插上了一对短枪。这以后就响起了喇叭声,宣布杀雄牛的时候到了,又响起了一阵鼓掌声。
卡尔曼但愿走开。希望圣母呵!她在这儿做什么呢?……她不知道屠牛手是按照怎样的程序玩的。也许这一阵吹响就表示:在这一瞬间,她的丈夫必须站到牲畜的面前去了。她在那里,跟他相隔没几步路,可是她却看不见他!……这可怜的女人但愿跑开,让自己能够解脱这一种折磨。
而且,亲眼看到那流在院子里的血和那些可怜的马的苦楚,使她恶心。她那女性的敏感对这种残酷的事情发生反感,她用手帕蒙住鼻子,免得闻到这种屠场里的恶臭。
加拉尔陀的妻子从来没有看过斗牛。她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听别人谈斗牛,但是凭着别人讲起斗牛,她只能知道大家都看到的表面上的情况,这是在太阳光底下,斗场上,穿着灿烂的绸缎的绣花衣服举行的玩意儿,华丽的表演,但是一点也不知道那幕后进行的可惜的准备工作。他们获得生活维持费的方法,就是对于柔顺温和的牲畜的叫人呕吐的折磨!人们就凭着这种奇观积累他们的财富!……
斗牛场里爆发了一阵响亮的鼓掌。有人在院子里用横暴的口气发命令。第一条雄牛刚杀死。过道尽头的几扇门打开了,马匹从这几扇门里走进斗场里去,人群的喧哗声愈来愈响,夹杂着音乐的声音。
几只小骡子走进斗场去搬运死马;还有几只去拖雄牛的尸体。
卡尔曼看到她的姐夫在拱门下边走来。他受到刚才见到的情形的激动,还在发抖。
“胡安……勇敢极了!他从来没有玩得像今天下午这样好。不要怕。他好像能够活活吞掉雄牛似的!”
接着他焦急地瞧着她,他怕她会使他错过这样有趣的壮观……她怎么决定?她有胆量走进斗场里去吗?
“带我走吧!”这可怜的妻子用苦楚的调子说。“立刻带我离开这儿吧。我身体不好……让我到刚才那个礼拜堂里去吧。”
鞍匠的神色很不乐意。多么反常的事情呀!居然不看这样美的斗牛!……当他们向门边走去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要多久他才可以把卡尔曼丢在那儿,回到斗牛场里去。
当第二条雄牛出来的时候,加拉尔陀还靠在障墙上,接受替他捧场的人们对他的庆贺。他是多么有胆量呀……“当他愿意的时候!”……全体群众在他斗杀第一条雄牛的整个过程里替他鼓掌,忘掉了他们在最近几次斗牛里对待他的狂暴无礼了。当一个马上枪刺手因为跌下马来不省人事,在地上躺着不动的时候,加拉尔陀展开披风跑过去,用一整套光辉灿烂的披风飞舞,把牲畜引到斗场中心,终于使雄牛疲乏了,使它在狂暴地冲击了这欺骗它的红布以后,终于一动不动地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