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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认识我的,不是吗?”刚来的人说。“您真的不认识我吗?……我是加拉尔陀的姐夫,这一位太太是他的妻子。”
卡尔曼看了看这寂静的院子。隔着厚厚的砖墙,她听得见音乐和群众的嗡嗡声,夹着热情的叫嚷和好奇的低语。斗牛队在场长席前面列队前进。
“他在哪儿?”卡尔曼焦急地问。
“他还能在旁的地方吗?”姐夫暴躁地回答。“在斗场上尽他的责任呀……到这儿来简直是愚蠢;您是多么轻狂的女人呀!”
卡尔曼还是有点犹豫不决地向四周打量,似乎在懊悔到这儿来。她将怎么办呢?
职员跟安东握过手就有了很大的改变,两个来客都是有名屠牛手的亲属,所以非常客气。他建议,如果太太想一直等到斗牛终了,她尽可以在管门人的房间里休息。如果她想去看斗牛,虽然没有入场券,他还是可以替他们找两个很好的座位。
卡尔曼听了这个提议就发起抖来了。看斗牛吗?……不!她到斗牛场来已经下了极大的决心,现在已经在后悔了。她如果看到她的丈夫在斗场上,那是忍受不住的。她从来没看过丈夫斗牛。她要在这儿等待,要等多久就等多久。
“好吧!”鞍匠听天由命地说。“那么我们就呆在这儿吧,虽则我不懂我们在这儿马房前面能够解决什么问题。”
从昨天起,思卡尔娜辛的丈夫就一直照顾着他的小舅子的妻子,一直忍受着她的非常激动的神经质的哭泣和恐惧。
礼拜六中午,卡尔曼就叫安东到大师的书房里来,对他谈起她决心立刻到马德里去!她不可能留在塞维利亚。这可怜的妻子差不多一礼拜以来就没有安静地睡过一觉,在想象中净是可怕的景象。她那女人特有的本能使得她担心严重的灾难。她觉得,她需要跑到胡安的身边去。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这趟旅行能够达到什么目的,但是那充满爱情的、不知不觉的信仰在推动她,她只想到加拉尔陀身边去,她相信有她在爱人身边,可以减少危险。
像这样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她读了报纸,知道加拉尔陀上礼拜日在马德里斗牛场上的大失败。卡尔曼知道他那职业上的自豪感,知道他决不会听天由命地容忍这种不幸的遭遇。他一定会做出疯狂的事儿,来重新赢得群众的鼓掌。在他最近的一封信里,他已经明明白白向她表明了这一点。
“不,绝对不,”她毅然决然回答了她的姐夫的反对。“我一定要在今天下午就到马德里去。如果您愿意,就陪我走;如果不愿意,我就单独走。主要的是别对堂何塞说起一个字;他一定要阻挡我的行程的……这件事情只有妈妈知道。”
鞍匠终于同意了。免费到马德里旅行,虽则是跟这样一个悲伤的女伴一起去,也不是该拒绝的事情呀!……在路上,卡尔曼下定了决心;她将毅然决然地跟她的丈夫说话。为什么还要斗牛?他们还不够生活吗?如果他不愿意害死她,他应该立刻退隐。他今天必须是最后一次上斗场……就是这一次,在她看来也已经太多了。她希望及时赶到马德里,叫她的丈夫这一天下午就不要斗牛。她预感到她一到场就可以避免大难。
但是姐夫听了,就愤愤不平地抗议了。
“简直胡闹!完全是女人气派!你们总是这样一相情愿的。您以为既没有政府,也没有法律,也没有斗牛场的规矩吗?一个女人因为畏惧,突然跑过去抱住了她的丈夫,就可以叫一场斗牛停止举行,叫观众都失望吗?……斗牛以后,您可以随心所欲地对胡安去说什么,可是现在他非得斗牛不可。跟政府打交道可不是好玩的;我们都会被抓到监牢里去。”
鞍匠预言:如果卡尔曼坚持她的傻念头,跑到她的丈夫那儿,使他斗牛斗不成,那就会有许多出乎意外的后果。他们会把所有的人拘捕起来。他想象自己已经关在监牢里了,因为他是这一个罪有应得的行动的帮手。
他们到了马德里以后,他又不得不用尽力量,劝阻他的女伴跑到她丈夫住的那个旅馆里去。她那么一来,会引起怎样的结果呢?
“您一到场就会扰乱他的心思,于是他就将怀着恶劣的心境走上斗牛场,失却自制力,那么如果他遭到什么意外的话,您就是罪魁。”
这一个推论使得卡尔曼安静下来,听从了她的姐夫的意思,住进他选定的旅馆,整个早晨都呆在那儿,躺在沙发上哭,仿佛已经断定他要遭到不幸了。鞍匠因为在马德里住得惬惬意意感到心满意足,对于她的绝望感到生气,他以为这是可笑的。
“唔!……女人真奇怪呀!别人会以为您是个寡妇呢,其实您的丈夫在这时候一定已经准备停当参加斗牛了,又强壮又健康,高兴得就像罗格尔·台·弗罗尔一样。怎样的傻事儿呀!”
卡尔曼不管她的姐夫怎样赞扬旅馆的厨师,差不多没有吃午饭。下午,她怎么也不肯听天由命了。
旅馆在太阳门附近,上斗牛场去的车马声和群众的喧哗声传进她的耳朵。不,在她的丈夫正在拚出性命的时候,她决不能呆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她一定要亲眼看见他。卡尔曼没有胆量到场亲眼看到那个壮观,但是她愿意意识到自己正在他近旁:她想到斗牛场去。但是斗牛场在哪儿呢?这位斗牛士的妻子从来不曾见过斗牛场。即使她不能进去,她也可以在附近徘徊,感到有她在他附近,也许会使加拉尔陀运气好些。
鞍匠劝阻她。凭良心说话……他正想去买入场券看斗牛,可是现在卡尔曼坚持要进斗牛场去,推翻了他欣赏斗牛壮观的计划。
“唔,您在那儿干得了什么呢,直性子女人?您到场又有什么好处呢?……想象一下吧,如果胡安尼朵看到您,怎么办呢!
他们辩论了好久,但是她以不变的固执反驳了他的所有的推论。
“如果您不愿意陪我去,我会单独去的。”
终于,姐夫让步了。他们雇了一辆出租车子一起到了斗牛场,从马房门进去。鞍匠陪加拉尔陀到马德里参加春季斗牛来过一次,他很清楚地记得斗牛场。
他和那个职员在这个眼睛发红、两颊淌着泪水的女人面前,显得犹豫不决和心境恶劣,这女人还是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怎么好……两个男人都听到人群远远的喧哗声和斗牛场里演奏的音乐声。难道他们整个下午都应该呆在这儿,不去看斗牛吗?……
终于职员想出了一个好计策。
“也许您太太愿意到礼拜堂里去吧?……”
斗牛队的列队行进刚结束。几个人骑了马从通斗场的门里快步回来了。他们是不当值的枪刺手,刚从斗场上退出来,等到另一条雄牛出来的时候再去替换他们的同伴。在钉在墙上的铁环上,按次拴着六匹上了鞍的蹩脚马,准备到斗场上去接替斗死的马。在它们后边,几个马上枪刺手在调练他们的牲畜消遣。马房管理人骑着一匹暴躁不安的母马,他让它满院子奔跑,等它跑倦了,再交给枪刺手。
这些四脚家伙都在吃苍蝇的苦头,踢着,抽动了铁环,仿佛已经嗅到了逼近的危险。
卡尔曼和她的姐夫不得不躲到拱门下边去了,终于,斗牛士的妻子接受了到礼拜堂去的邀请。那是个安全而且平静的地方,在那儿她也许可以做一点对她的丈夫有好处的事情。
她发觉自己已经置身在那神圣的房间里了,因为来看斗牛士们祷告的群众很是拥挤,空气又问又热。卡尔曼把眼睛惊奇地盯着那个陈设贫乏的香案,白鸽圣母面前只点着四支蜡烛,她觉得供物真是太可怜了。
她打开手提包,给那个职员一个杜罗。他可以再给几支蜡烛吗?……那男人为难地搔搔头皮。蜡烛?蜡烛?……在斗牛场附近一带是找不到这东西的。但是他忽然记起一个屠牛手的姊妹们,当她们的兄弟斗牛的时候,是常常带了蜡烛来的。最后点上的差不多总是点不完,这些蜡烛一定藏在礼拜堂里的角落里。找了许久,他找到了。没有蜡烛台;但是那职员是一个机灵的人,他找来了一对空瓶子,把蜡烛放进瓶颈子里,点了起来,放在原有的烛火旁边。
卡尔曼跪了下来,两个男人趁她专心致志祈祷的机会,跑到斗牛场里去,很想看看斗牛的前半场。
卡尔曼独自留在那里,好奇地凝视着火光照红了的满是灰尘的画像。她不熟悉这一位圣母,可是她一定也是和蔼慈祥的,正像在塞维利亚,卡尔曼祷告恳求过那么多次的那位圣母一样。何况,这一位是斗牛士的圣母,当危险逼近,使得那些粗鲁的男子汉不得不诚恳虔敬的时候,这位圣母听过他们的最后瞬间的祷告。就在这同一块地面上,她的丈夫也跪过许多次。单是这个念头就足够使她感到息息相关,怀着宗教的亲密感凝视着这个画像,正像是从婴孩时代就熟悉的圣母一样了。
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迅速颤动着,反反复复念祷告词,但是她的思想却仿佛被群众的喧哗声吸引过去,远远地飞向那儿去了。
唉,间歇的火山爆发似的巨响,遥远的海涛似的澎湃声,不时在悲凉的静默中爆发出来!……卡尔曼觉得在想象里可以看到一场看不见的搏斗。她凭着斗牛场喧哗声的各色各样的调子,猜测那场悲剧在斗场里怎样展开。有几次是一阵愤怒的叫喊声,夹着口哨声;有几次是几千个声音合唱般叫喊着听不清楚的话。突然响起一阵可怕的狂叫,长久而且尖锐,似乎一直飞到了天上,使她想象到几千张激动得没有了血色的脸,伸长脖子目送着雄牛逼近地追着一个男子猛冲……等到狂喊突然停止,寂静就重新到来。危险是过去了。
有几次是长久的寂静,绝对的寂静,这时候,马房里飞出来的苍蝇的嗡嗡声也可以听到;庞大的斗牛场仿佛是没有人的;仿佛坐在阶梯看台上的一万四千个人是既不动弹也不呼吸的,在这围着墙头的范围内,只有卡尔曼是活的。
突然从这寂静里,腾起了一阵长久而且嘈杂的拍击声,震得像斗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