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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曼克歌①的咖啡店里,那儿的女人们和抒情歌,一切都是为着大师准备的。
①弗拉曼克歌:安达卢西亚的民歌。——世译本
在一年的其余的日子里,当他回到家里来休息的时候,加拉尔陀经历到一个名人的满足的生活,他忘掉了光荣,可以尽量享受日常生活的乐趣。他睡得很迟才起来,不必担心火车时刻表,不必想到雄牛所引起的忧虑。这天他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第二天,一连许多天都没有!他的行程不必超过蛇街,或是圣费尔南迪广场。他的一家人也似乎不同了,愉快得多,健康得多,因为他们知道他可以在家里平安地住几个月。他向街上走,毡帽搭在脑勺上,挥动着金柄的手杖,欣赏着手指上粗大的金刚钻。
在前厅里有几个人站在铁格子门边等他,人们透过铁格子可以看见白色光亮、美丽洁净的院子。他们是些让太阳晒黑的人,发出汗酸臭,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戴着四边破烂的大帽子。其中有一些是流动的农业工人,因为路过塞维利亚,认为恳求这著名的屠牛手帮助些钱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他们把这位屠牛手叫做堂胡安。另一些是住在这城市里的,用“您”字招呼他,叫他胡安尼朵。
加拉尔陀凭着他经常跟群众发生关系锻炼起来的惊人的记忆力,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他们不是学校里的老同学,就是他的流浪时代的老伙伴。
“买卖不发达吗?……现在是人人都难过日子的时候。”
趁这一种熟识还没有使他们进一步亲密起来的时候,他就转向站在身边拉铁格子门的伤疤脸。
“去对太太说,给他们每人两个比塞塔。”
于是他吹着口哨走到街上,由于自己的慷慨和自己的生活舒适而感到心满意足。
在蒙丹涅斯近旁的一家酒店里的顾客和孩子们都到门口来看他,笑眯眯的,睁着充满好奇的眼睛,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似的。
“你们好呀,先生们!……我感谢你们的客气,但是我不喝。”
一个替他捧场的人端了一杯葡萄酒向他走来,他摆脱了他,继续向前走,在隔壁一条街上,他又被两个老婆婆,他的母亲的女朋友拦住了。她们请求他做一个老婆婆的外孙的教父;她的女儿马上就要生产了;女婿是加拉尔陀的狂热的信徒,好几次在斗牛场散场的时候,为了保护他的偶像用手杖打过架,可是没有胆量向他提出要求。
“唔,该死的!……您以为我是一个奶娘吗?……由我做教父的孩子,比弃婴教养院里的孩子还要多呢。”
为了摆脱这两个好心的老妇人,他劝她们去跟他的妈妈商量。“这件事看她怎么说吧;”他又往前走,一直走到蛇街,向有些人问候,让另外些人怀着值得骄傲的友谊,当着过路人的面,享受跟他并排走路的光荣。
他探望一下四十五人俱乐部,看看他的契约经理人是不是在那儿。那是一个贵族的俱乐部,像名称所表示的那样,会员人数是有限制的,在那儿除了雄牛和马以外不谈别的。它是有钱的斗牛迷和雄牛饲养家组织起来的,其中就有像神谕者①摩拉依玛侯爵这样地位重要的人。
①神谕者:假托神的名义回答别人询问的人。
有一次,在礼拜五下午,加拉尔陀向蛇街走的时候,偶然想起到圣罗伦慈教区礼拜堂去一下。
在礼拜堂的小广场上来了几辆华丽的车子。这城市所有的最高贵的人这一天恰巧到“神威显赫的我们的父耶稣”的雕像面前来祷告。穿着黑衣服、披着富丽的头披的太太小姐们从车子上下来,有几个男人让这些女人吸引着,也走进了礼拜堂。
加拉尔陀也进去了。一个斗牛士是应该利用所有的机会跟高贵的人们发生关系的。当有钱人向他问候,漂亮女人们咕哝着他的名字,互相用眼色指指他的时候,安古司蒂太太的儿子感到得意的骄傲。
而且,他又竭诚信仰神威显赫的主。他之所以容忍了国家对于上帝或是大自然的见解,而不怎么生气,是因为神性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种模糊不定的事物,正像一位大贵人的存在一样,对他用各种各样的话污蔑,也可以平心静气听下去,因为并不认识他,只听别人说说才知道的。但是希望圣母和神威显赫的耶稣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从婴孩时代起就熟悉他们,他不答应任何人冒犯他们。
这一个粗鲁的大孩子,面对着钉死十字架的基督的戏剧风味的痛苦,感到了心头激动,基督的淌着汗水、使人痛苦的、铅色的脸,使他记起躺在斗牛场治伤所里的伙伴。跟神威显赫的神搞好关系是必要的,于是他站在雕像前面,热忱地祷告了几次“我们的父”,这时候,蜡烛光在他的摩尔式的眼睛的角膜上映出星一样的反光。
他正在为自己充满危险的生活祈求超自然的帮助,一群女人下跪时发出的沙沙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一位太太在跪着的信女们中间走过,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她身材苗条,高高的,惊人地漂亮,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戴着一顶插着羽饰的黑帽子,帽子下边闪亮着淡金色头发。
加拉尔陀认识她;她是堂娜索尔,摩拉依玛侯爵的外甥女儿,塞维利亚人都叫她“大使夫人”。她在别的女人中间走过,并没有注意她们的好奇,只是由于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眼光和引起了一阵喃喃的谈论,而感到心满意足,仿佛这一切原是应该到处跟着她的天然的光荣。一身外国式样的雅致服装和那极大的帽子,跟一团暗色的女人服装成为鲜明的对照。她跪下来,低下头,祷告了一会儿,接着她的明亮的有金色反光的天蓝眼睛镇静地向教堂各处看了一圈,就像在戏院里观众中间找寻熟人一样。这对眼睛,见到女朋友的脸儿的时候,似乎微笑了一下,然后再不断地巡视,终于碰到了正盯着她看的加拉尔陀的眼睛。
剑刺手也并不是客客气气的人。因为看惯他自己在斗牛的下午成为上万只眼睛的目标,他天真地以为:他到任何地方,所有的眼光都一定瞄准他。很多女人秘密地对他讲起,第一次在斗牛场上看到他的时候,她们所体验到的激动、好奇和恋爱的愿望。堂娜索尔的眼光,碰到了斗牛士的眼光,也并没有低下去:恰巧相反,还带着贵妇人特有的冷淡,始终看着他,逼得这尊敬有钱人的斗牛士终于转过了自己的眼睛。
“怎样的女人呵!”加拉尔陀傲慢地想,就像一个大名鼎鼎的偶像。“她也许喜欢跟我恋爱吧?”
到了教堂外边,他觉得不可能离开,为了再见她一次,他就等待在教堂门边。他的心通知他有某种异乎寻常的事情就要到来了,就像最成功的斗牛的下午一样。这是神秘的心的预感,这种预感使他在斗场上不顾群众的劝告,大胆地冒着最大的危险,而巳每次都获得辉煌的成功。
当堂娜索尔走出教堂的时候,她又毫不惊奇地看看他,好像猜到他会在门边等她似的。她和两个女朋友一起走上敞篷车子,等车夫让马儿走动的时候,她又口过头来看看剑刺手,嘴角上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整个下午加拉尔陀感到心不在焉。他想到他过去的恋爱奇遇;想到一个斗牛士的丰采给予他的许多次胜利,这些胜利以前使得他感到骄傲,使得他把自己看成一个对女人绝对有引诱力的男子,可是现在却使他感到羞耻。可是像这样一个女人,一个贵妇人,她游遍整个欧洲,现在住在塞维利亚,像一个不戴皇冕的女皇!这是值得征服的女人!……除了他对于堂娜索尔的美丽的赞赏以外,他又体验到一种出于本能的尊敬感,因为他过去是一个流浪孩子,在爵位和财富有那么大权威的国土里,在摇篮里就学会了尊敬大人物。要是能够获得这么一个女人的注意可多好呵!这是多么重大的胜利呵!……
他的契约经理人,摩拉依玛侯爵和塞维利亚最重要的贵族的亲密朋友,有好几次对他谈起过堂娜索尔。
她离开家乡好几年,在几个月以前回到塞维利亚,就在青年群里激起了热情。她在长久侨居国外以后回来,很醉心于安达卢西亚人民的风俗习惯,她断定一切都非常有趣,非常……艺术。为了看斗牛,她穿戴起古老的民间女人的服装,模仿戈雅①画的文雅太太的仪态和服饰。她是健康的,爱好各种运动的女人,是一个好骑手,别人常常看到她骑着马在塞维利亚的四郊奔驰,穿着黑色的骑装,用上红色的领带,金色的头发上戴着顶白绒帽子。有几次她也在马鞍前面斜搁着刺杆②,和一群朋友,像马上枪刺手似的,到草原上去追逐和刺翻雄牛,她在这种又勇敢又危险的娱乐里得到很多乐趣。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
②刺杆:一种铁尖长木柄的枪,用来刺翻小雄牛。——英译本
她并不年青。加拉尔陀还模糊地记得:他在童年时代曾经在公园区的公园里看见她坐在她的母亲身边,像一个华丽的大洋娃娃,而他呢,那时候是一个穷苦的野孩子,正在车轮底下跑来跑去拾香烟蒂头。她无疑的跟他差不多年纪,三十岁左右,却还是那样美好!跟别的女人多么不同!……她仿佛是一只热带的乐园鸟,落在院子里许多母鸡中间。
契约经理人堂何塞熟悉她的历史……堂娜索尔是一个疯姑娘。她的罗曼蒂克的名字①,跟她的特别的个性和独特的习惯是非常相称的。
①堂娜索尔:西班牙文“索尔”的意思是“太阳”。——世译本
母亲死了以后,她继承了一大笔财富。她在马德里嫁给一个贵族,年龄比她大得多,他以大使的资格代表西班牙到欧洲几个重要的宫廷去,能够走遍世界,对于一个贪图奢华和新鲜事物的女人真有极大的吸引力。
“这个女人享受过多少玩意儿呵,胡安!”契约经理人说。“十年以来,她在整个欧洲搞昏过多少个人的头脑呵!她仿佛是每一页都有秘密符号的一本地理书。毫无疑问,对于欧洲每一个国都,她都有许许多多值得追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