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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农业部禁止这种清香扑鼻的花入境,以免美国人受花中或有的微菌所侵染。白水仙花头跟仙女一样地纯洁,不是要种在泥土里,而是要种在玻璃盆或磁盆里,内放清水和小圆石,而且需要极细心的照顾的。说这种花里有微菌,可真有点想入非非。杜鹃花虽有含笑之美,却被视为悲哀的花,因为据说它是杜鹃泣血而化成的;杜鹃从前是一个男孩子,为了他的兄弟被后母虐待而逃亡,特地跑出来寻觅他的。
花怎样插在瓶里,也与花的选举和品第同样重要。这种艺术至少可以追溯到十一世纪的时候。在十九世纪的初叶,《浮生六记》的作者曾经在“闲情记趣”一卷里描写插花的艺术。他主张应该把花插得好象一幅构意匀称的图画:
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
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
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
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斜偏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
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管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七 大自然的享受 袁中郎的《瓶史》
关于折花插瓶的文章,写得最好的也许是袁中郎。他生于十六世纪的末叶。是我最爱好的一位作家。他所著的《瓶史》是讨论插瓶的书,在日本获得很高的评价,因此日本有所谓“袁派”的插花。他在这书的小引里说:“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韵士,得以乘间而踞为一日之有。”可是,他又说:赏玩瓶花系“暂时快心事”,“无狙以为常,而忘山水之大乐”。
他说书斋中欲插花时,取花宜慎,宁可无花,不可“滥及凡卉”;接着他便叙述各种可用的铜器花瓶和陶器花瓶。花瓶可分两类:富翁有汉代古铜花瓶和大厅堂,宜用大瓶插长枝大花;学者书斋中则宜用小瓶插较小的花,所插的花亦宜慎择。可是牡丹和莲花,形体既大,宜插大瓶,不在此限。
关于插花一节,他说: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绳束缚,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伦,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真整齐也。若夫枝叶相当,红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树,墓门华表也。恶得为整齐哉?
择枝折枝时,宜择瘦者雅者,枝叶亦不宜太繁。一瓶只插花一二种,插二种时,宜加排列,使之如生自一枝者然。……
花宜与瓶相配,高于瓶约四五寸,若瓶高二尺,腹底宽大,则花出瓶口以二尺六七寸为佳。……若瓶身高而细,宜插两枝,一长一短,弯曲伸出瓶外,花则短于瓶数寸。插花切忌太稀,亦忌太繁。若以绳束缚之如柄,则韵致全失尽矣。花插小瓶中,宜短于瓶身二寸,伸出瓶外。八寸细瓶,宜插长六七寸之花。然若瓶形肥大,则花长于瓶二寸亦无妨也。
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及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在“沐”花方面,作者对于花的情趣表现着深切的了解。
夫花有喜怒寤寐。晓夕浴花者,得其候,乃为膏雨。淡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风连雨,烈焰浓寒,花之夕也。檀辰烘目,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欹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
嫣然流盼,光华溢目,花之醒也。晓则空亭大厦;昏则曲房奥室;愁则屏气危坐;喜则欢呼调笑;梦则垂帘下
帷;醒则分膏理泽。所以悦其性情,适其起居也。浴晓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哉?
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浴榴宜体艳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浴莲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腊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当以轻绡护之。
据袁氏的见解,某种花插在瓶中时,应该有某种花做它的使令。依中国人的旧习惯,淑女贵妇都有终身随从服侍的婢女,因此一般人认为美人有艳婢随侍在侧,看来便是十全十美的。淑女贵妇和婢女都应该是美丽的,可是不知何故,人们认为某一种美是属于婢女的,而不是属于主妇的。婢女和她们的主妇看起来不调和,就象马厩和地主的田宅不配合一样。袁氏把这种观念应用于花,所以他主张说:“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为婢,海棠以平婆林枪丁香为婢,牡丹以玫瑰蔷薇木香为婢,芍药以罂粟蜀葵为婢,石榴以紫薇大红千叶木槿为婢,莲花以山矾玉簪为婢,木樨以芙蓉为婢,菊以黄白山茶秋海棠为婢,腊梅以水仙为婢。诸婢姿态,各盛一时,浓淡雅俗,亦有品评。水仙神骨清绝,织女之梁玉清也。山茶鲜妍,瑞香芬烈,玫瑰旖旎,芙蓉明艳,石氏之翔风,羊家之净琬也。……山矾洁而逸,有林下气,鱼玄机之绿翘也。……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娇,然有酸态,郑康成崔秀才之侍儿①也。”——
①据说郑康成的侍儿能用古文与她的博学的主人说话,其情形跟中世纪学者彼此以拉丁文对话一样。
袁氏认为一个人如在某方面——甚至在棋弈或其他方面——有特殊的成就,一定会爱之成癖,沉湎酣溺而不能自拔的;所以对于爱花的癖好,他也表现同样的见解:
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
古之负花癖者,闻人谈一异花,虽深谷峻岭,不惮蹶躄而从之。至于浓寒盛暑,皮肤皴鳞,汗垢如泥,皆所不知。一花将萼,则移枕携袱,睡卧其下,以观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于萎地而后去。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极其趣,或臭叶而知花之大小,或见根而辨色之红白。是之谓真爱花,是之谓真好事也。
关于赏花一点,他说:
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苦夫内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宣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月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旁。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最后,袁氏又拟出花快意凡十四条,花折辱凡二十三条①:——
①中国作家对算术数目之类显然是很淡漠的。我把找得到的袁氏著作的最佳版本拿来比较,还是找不出那所谓“二十三条”。数目对否事实上没有什么关系。只有琐碎的人才会斤斤于数学上的准确问题。
花快意——明窗净几古鼎宋砚松涛溪声主人好事能诗门僧解烹茶苏州人送酒座客工画花卉盛开快心友临门手抄蓺花书夜深炉鸣妻妾校花故实
花折辱——主人频拜客俗子阑入蟠枝庸僧谈禅窗下狗斗莲子胡同歌童弋阳腔丑女折戴论升迁强作怜爱应酬诗债未了盛开家人催算账检《韵府》押字破书狼藉福建牙人吴中赝画鼠矢蜗涎僮仆偃蹇令初行酒尽与酒馆为邻案上有黄金白霉中原紫气等诗
七 大自然的享受 张潮的警句
我们已经知道大自然的享受不仅限于艺术和绘画。大自然整个渗入我们的生命里。大自然有的是声音、颜色、形状、情趣和氛围;人类以感觉的艺术家的资格,开始选择大自然的适当情趣,使它们和他自己协调起来。这是中国一切诗或散文的作家的态度,可是我觉得这方面的最佳表现乃是张潮(十七世纪中叶)在《幽梦影》一书里的警句。这是一部文艺的格言集,这一类的集子在中国很多,可是没有一部可和张潮自己所写的比拟。这种文艺格言和通俗谚语的关系,有如安徒生的童话和古代英国童话的关系一样,或如休伯特(Schubert)的艺术诗歌和民间歌曲的关系一样。他这部书极得人家的爱好,有一些中国学者甚至在他的每句格言下加上一些轻松而清逸的注释。然而,我现在只能译出一些关于大自然的享受的最佳警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