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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左角上的窗子的小铁格子望着外面煤气灯照亮的世界,就像一个长得太大、在高空中坐得太久的天使。
博士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绅士,穿一套黑衣服,膝盖上有一根带子把下面的袜子系紧。他的秃头十分光亮;声音低沉;下巴是双层的,他刮胡子的时候怎么能刮进那些折缝中是件奇事。他还有一双小眼睛经常是半闭着的;一张嘴巴半开着,显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他在那时刚盘问过一个孩子,现在正等待着他亲自认罪。当博士把右手伸进上衣的胸口,另一只手搁在背后,脑袋几乎觉察不到地摇晃一下,向一位紧张不安的陌生人发表一些极为平淡无奇的意见的时候,他的那些意见就像是出自斯芬克斯①的金玉良言,并把他的事情给解决了——
①斯芬克斯(sphynx):希腊神话中有翼的狮身女面怪物。
博士的学校是一座宏大的精美的房屋,面对着海。房屋里面的格调并不令人喜悦,而是恰恰相反。黯淡的窗帘粗陋、狭窄,垂头丧气地躲藏在窗子后面。桌子和椅子像算术题中的数字一样,一行一行地排列着;举行典礼的房间十分难得生火,因此它们觉得自己就像水井,来访的客人就像投进井中的水桶一样;餐厅似乎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吃喝的地方;除了前厅里一只大钟滴嗒滴嗒的响声外,整个房屋里没有其他声音,而那只大钟走动的声音就连顶楼里也能听到;有时也传来年轻人上课时发出的低沉的喊声,就像一群忧郁的鸽子的咕咕声一样。
布林伯小姐虽然是一位苗条、优雅的姑娘,但也没有做任何事情破坏这房屋里的严肃气氛。轻浮的胡闹与布林伯小姐格格不入。她留着短而卷曲的头发,并戴着眼镜。她在已死去的语言的坟墓中挖掘着,所以皮肤干枯,表面是沙子的颜色。布林伯小姐不需要你们那些活的语言。她所需要的语言必须是死的——完全断了气的——,那时布林伯小姐才像食尸鬼一样,把它们挖掘出来。
她的妈妈布林伯夫人本人并没有学问,但是她却装出有学问的样子,而且装得还不坏。她在一些晚会上说,如果她能认识西塞罗①的话,那么她想她就能甘心满意地死去了。她的永不改变的生活乐趣就是看着博士手下的年轻的先生们,与其他年轻人不一样,敞开大得不能再大的衬衫领子,佩戴着硬得不能再硬的领带,出去散步。她说,那是古典式的——
①西塞罗(MarcusTulliusCicero)(公元前106—43年):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著作家。
至于布林格博士的助手、文学士菲德先生,他是一个人为的手摇风琴;他根据一份小小的曲调目录,一遍又一遍、毫无变化地演奏着。如果他的命运好的话,那么他可能在早年就装备好一个备用的手摇风琴;但是他的命运不好,他只有他本人这个手摇风琴,他的职业就是用这个单调的圆筒来迷糊博士手下的这些年轻的先生们的年轻的思想。这些年轻的先生们过早地操心、忧虑。铁石心肠的动词、残暴粗野的名词、毫不通融的句法,以及出现在他们梦中的练习的魔鬼在追赶着他们,使他们得不到休息;在催熟的制度下,一位年轻的先生通常在三个星期以后就失去了朝气;他在三个月以后就为世界上各种事情操心;他在四个月以后对他的父母和监护人怀着怨恨的情绪;他在五个月以后成了个老厌世者;他在六个月以后羡慕库尔提乌斯①幸运地遁身在地中;他在头十二个月末尾的时候得出结论:诗篇中的幻想和圣人的教训只不过是词与语法的汇集,在世界上没有其他意义;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抛弃过这个结论——
①库尔提乌斯(MarcusCurtius):据古罗马神话传说,公元前362年,罗马广场裂开一条无底深沟;预言师说,只有把罗马最宝贵的东西扔下去,裂缝才能重新合拢。这时年轻人库尔提乌斯宣称,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勇敢的公民更可宝贵的了,于是他全副武装跳下了深沟。他刚一跳下,裂缝就立即重新合拢。后来这处地方变成了一片池塘,称为库尔提乌斯湖(LacusCurtius)。
可是他在博士的温室中一直继续生长着,生长着,生长着。当他把他冬天生长出的产品带回家中,呈现在他的亲友面前时,博士就得到了极大的光荣与声誉。
有一天,保罗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由他父亲握着小小的右手,站立在博士的门阶上。他的另一只手由弗洛论斯紧紧地握在她的手中。那只小手是握得多么紧,而另一只手是多么松驰与冷淡呵!
皮普钦太太像只凶鸟,长着乌黑的羽毛和钩状的喙,在他的牺牲品后面盘旋。因为董贝先生脑子里在思考重大的事情,走得很快,所以她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等着开门的时候,她嘶哑地发出了哭丧的声音。
“保罗,”董贝先生喜不自胜地说道。“这就是真正通向董贝父子和有钱的道路。你几乎已成为一个大人了。”
“几乎,”孩子回答道。
即使是他那孩子的激动也不能控制他回答时伴随着的顽皮的、奇妙的但却令人感动的眼光。
它使董贝先生脸上露出了隐约的、不满的表情;但这时门开了,它很快就消失了。
“我想布林伯博士在家吧?”董贝先生说道。
那仆人说是的;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他看着保罗,仿佛他是只小耗子,而那座房屋则仿佛是只捕鼠笼似的。他是一位弱视的青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龇牙咧嘴的笑容或它最初闪出的一道微光。这仅仅是低能的表现而已;但皮普钦太太却凭空地认为这是无礼,所以就立刻恶狠狠地抓住了他。
“你怎么敢在有身份的先生背后发笑?”皮普钦太太说道。
“你又把我当作什么人?”
“我没有笑任何人;我还可以肯定,我没有把您小看了,夫人,”那位年轻人惊慌地回答道。
“一群吊儿郎当的懒狗!”皮普钦太太说,“只配去转动烤肉叉①!去告诉你的主人,董贝先生来了,要不你的结果就更糟!”——
①英国旧时社会中训练狗用踏车来转动烤肉叉。
那位弱视的年轻人十分温顺地离开去执行任务;不久就回来请他们到博士的书房里去。
“你又笑了,先生,”皮普钦太太笑道;她走在后面,这时从他身边穿过前厅。
“我没有笑,”被欺压得很痛苦的年轻人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的事情!”
“怎么回事,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回过头来看了一下,说道。“请轻一些!”
皮普钦太太出于对董贝先生的尊敬,走过的时候对那位年轻人只是咕哝了几声,同时说道,“啊,他是个宝贝家伙”,一边离开那位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是极为温顺和愚钝的,这件事情甚至使他伤心地掉了泪。可是皮普钦太太惯于欺压所有温顺的人们;她的朋友们说,在秘鲁矿井的事情发生之后,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博士坐在他的奇特的书房中,每只膝盖上摆着一个地球仪,四周都是书籍,荷马①在门的上面,米涅瓦②在壁炉架上。“您好吗,先生?”他对董贝先生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
①荷马(Homer):公元前10世纪前后的希腊盲诗人;《伊利亚特》及《奥德赛》两大著名史诗的作者。
②米涅瓦(Minerva):罗马神话中司智慧、学问、战争的女神。
博士的声音像风琴一样庄重沉着;当他停止讲话的时候,前厅中的大钟似乎(至少保罗觉得是这样)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我,的,小,朋,友,好,吗?”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着。
小朋友太小了,从博士坐着的地方,越过桌子上的书去看是看不见的;博士就试图通过桌腿去看他,但也是徒劳无益;董贝先生看到这一点,就把保罗抱起来,让他坐在房间中间面对着博士的另一张小桌子上,使博士摆脱了困难。
“哈!”博士把手伸进上衣的胸间,仰靠在椅子中说道。
“现在我看见我的小朋友了。您好吗,我的小朋友?”
前厅中的钟不赞同把词的组合形式进行这样的改变,继续重复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我,的,小,朋,友,好,吗?”
“很好,谢谢您,先生,”保罗回答了博士,也回答了钟。
“哈!”布林伯博士说道。“我们将把他培养成一个大人吗?”
“你听到了吗,保罗?”董贝先生补充了一句。保罗默不作声。
“我们将把他培养成一个大人吗?”博士重复问道。
“我宁肯当个孩子,”保罗回答道。
“真的吗?”博士说道。“为什么?”
孩子坐在桌子上看着他,脸上露出了被压抑的情绪的奇怪表情,一边用一只手自豪地敲打着膝盖,仿佛眼泪已经在膝盖下面涌上来,他已把它们压下去了。但是在这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却向一边伸出去,伸出去——伸得更远一些——,一直伸到弗洛伦斯的脖子上。“这就是为什么,”它似乎这么说道;然后他那镇定沉着的神色改变了,消失了,颤动着的嘴唇松驰了,眼泪汪汪地滚流出来。
“皮普钦太太,”他的父亲抱怨地说道,“我实在很不高兴看到这一点。”
“离开他,董贝小姐,照我的话做,”那位女监管人说道。
“不要紧,”博士不动感情地点点头,让皮普钦太太回去。
“不要紧;我们将很快用新的关心与新的印象来代替,董贝先生,您还跟以前一样希望我的小朋友获得——”
“一切!劳驾您,博士,”董贝先生坚决地回答道。
“好的,”博士说道;他半闭着眼睛,露出了惯常的笑容,似乎以一种对他将要喂养的某个精选的小动物可能怀有的兴趣打量着保罗,“好,好极了。哈!我们将向我们的小朋友传授很多种知识,而且我敢说,使他迅速进步。完全是一块处女地,我想您曾经这样说过吧,董贝先生?”
“除了在家里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