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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普钦太太就命令他在做礼拜仪式间歇的时候,身子挺得笔直地坐在那里,头靠着客厅的墙壁,手和脚都不准移动;他那年幼的心灵遭受到的痛苦实在十分凄楚,因此有一个星期天的夜间他问弗洛伦斯,她能不能多少指点他一下,回孟加拉的道路是怎么走的——
①见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场。福斯泰夫起先向亨利亲王吹牛说,他的敌人是两个穿麻衣的恶汉,但不一会儿说成是四个人,最后又说,“凭这柄剑起誓,他们一共有七个,否则我就是个坏人。”于是亨利亲王说,“让他去吧;等一会儿我们还要听到更多的人数哩。”这里是指董贝先生在这种时候态度比平时更显得生硬呆板。
不过人们通常都说,皮普钦太太是一位很有办法管理孩子的女人,毫无疑问她也确实如此。那些粗野的孩子在她款待周到的屋顶下寄居几个月之后,回家时确实都十分驯服。人们通常也说,当皮普钦先生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去以后,她献身于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在感情上作出这样大的牺牲,这样坚决地克服各种困难,这是令人极为钦佩的。
对于这位堪称楷模的老太太,保罗总是在壁炉旁边坐在他的小扶手椅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论时间有多久。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皮普钦太太的时候,他似乎从来不知道疲倦。他不喜欢她;他不怕她。但是在他那老气而又老气的心绪中,她似乎对他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他会坐在那里看着她,烘烘手,又看着她,直到有时他使皮普钦太太也感到十分困窘(尽管她是一位恶魔)。有一次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问他,他在想什么。
“想您,”保罗十分坦率地说道。
“您想我什么?”皮普钦太太问道。
“我在想您该有多老了,”保罗说道。
“您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年轻的先生,”那位老太太回答道,“那是绝对不合适的。”
“为什么不合适?”保罗问道。
“因为那不礼貌,”皮普钦太太暴躁地说道。
“不礼貌吗?”保罗说道。
“是的。”
“威肯姆说,“保罗天真地说道,“一个人把所有的羊排和烤面包片都吃掉是不礼貌的。”
“威肯姆,”皮普钦太太红着脸,回答道,“是个邪恶的、冒失无礼的、厚颜无耻的贱货。”
“那是什么?”保罗问道。
“这不关您的事,先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记住那个小男孩的故事,他因为爱问这问那,结果就被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用角顶死了。”
“如果那头公牛是疯的,”保罗说道,“它怎么知道这个小男孩问了问题?谁也不会走到疯牛跟前,低声地把秘密告诉它呀。我不相信这个故事。”
“您不相信它吗,先生?”皮普钦太太吃惊地重复说道。
“不相信,”保罗说道。
“如果碰巧这是一头温顺的牛,那么您也不相信吗,您这个不信神的小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
由于保罗没有从那一方面来考虑问题,而是根据公牛发疯这一事实来作出结论的,所以他暂时只好听凭她把自己难倒了。可是他坐在那里,心中转悠着这个问题,显然企图立刻就把皮普钦太太打败,因此连那位严酷的老太太也认为退却比较稳妥,让他把这个问题忘掉再说。
从那时起,皮普钦太太感觉到有同样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把她吸引到保罗身上,就像保罗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把他吸引到她身上一样。她会让他把他的椅子移到壁炉靠她的那一边,而不是坐在她的对面;他会坐在皮普钦太太与壁炉围栏之间的角落里,他的小脸上的所有光亮都被吸引到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衣服中;这时他研究着她脸部的每一丝线条和每一道皱纹,凝视着那只冷酷的灰色眼睛,直到皮普钦太太借口打瞌睡,假装闭上它为止。皮普钦太太有一只老黑猫,通常蜷曲着身子,躺在壁炉围栏中间的一只脚上,自高自大地喵喵叫着,同时向炉火眨巴着眼睛,直到后来它的眼睛内的瞳孔缩在一起时就像两个赞叹号似的。当他们全都坐在壁炉旁边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太太活像是一位巫婆(这么说倒并不是想对她表示不尊敬),保罗与那只猫就像是供她差遣的两位妖精。只要看到他们这一伙的这种样子,那么如果有一天夜间他们在疾风中跳进烟囱,从此杳然无闻的话,那是不会令人惊奇的。
可是从来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天黑以后,那只猫、保罗和皮普钦太太总是始终不变地坐在他们原先的老地方。保罗避开和比瑟斯通少爷做伴,一夜又一夜,继续研究着皮普钦太太、那只猫和火,仿佛他们是三卷巫术书似的。
威肯姆大嫂对保罗的古怪脾气有她自己的看法;由于她从她习惯坐着的房间望出去是一片混乱的烟囱的景色,由于风的呼啸,由于她目前生活的沉闷无趣(用威肯姆大嫂强烈的话来说,那真是“难受得要命”),所以她的低沉的情绪无法好转,而且她从上述的前提中得出了极为惨淡的结论。皮普钦太太的一个方针就是阻止她自己的“轻佻的小贱货”——这是皮普钦太太对她的女仆的总的称呼——跟威肯姆大嫂交往;为了这个目的,她耗费好多时间躲藏在门后,只要有一位忠心的姑娘向威肯姆的房间走去,她就会跳出来吓唬她。可是贝里却能自由地到那个地方去谈话,只要不妨碍她从早到晚劳累不停地执行她那些五花八门的任务就行;也只有在跟贝里交谈的时候,威肯姆大嫂才能把她心里的话倾吐出来。
“他睡着的时候是个多么漂亮的小家伙!”贝里有一天夜间端着威肯姆的晚餐,停下来看看床上的保罗,说道。
“啊!”威肯姆叹气道。“他应当是漂亮的。”
“唔,他醒着的时候也不难看,”贝里评论道。
“是的,夫人。啊,是的,我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也这样,”威肯姆说道。
贝里脸上露出的表情看上去仿佛是她想探根究源地了解一下保罗·董贝与威肯姆大嫂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之间的关系。
“我舅舅的妻子,”威肯姆接下去说道,“就像她的妈妈一样死掉。我舅舅的女儿就像保罗少爷一样悲伤,我舅舅的女儿有时使人心惊胆寒,她常常是这样的。”
“怎么样的呢?”贝里问道。
“我不愿意跟贝特西·简两个人在一起坐一整夜!”威肯姆大嫂说道,“哪怕明天早上您让威肯姆去料理他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干,我做不到,贝里小姐。”
贝里小姐自然问为什么做不到?可是威肯姆大嫂按照她那种身份的一些人的习惯,无动于衷地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贝特西·简是个我能希望见到的可爱的孩子,”威肯姆大嫂说道,“我不能希望见到比她更可爱的孩子了。一个孩子所能生的各种病,贝特西·简全都生过了。痉挛对她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威肯姆大嫂说道,“就像疖子对您一样,贝里小姐。”贝里小姐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
“可是贝特西·简,”威肯姆大嫂压低了嗓子,向房间四处环视了一下,面向着床上的保罗,说道,“在摇篮里的时候曾经由她已经去世的母亲照料过。我说不出是怎么照料的,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时候照料的,我也说不出这孩子是不是知道这件事,但是贝特西·简曾经由她的母亲照料过,贝里小姐!您可能会说这是废话!我不会生气见怪,小姐,我希望您能不昧良心地认为,这·是废话,那样您就会觉得您待在这个地方的心情要好得多;这是个像坟场一样的地方——请您原谅我这么放肆——,它使我腻烦透顶了。保罗少爷睡得有点不安静,劳驾您拍拍他的背。”
“当然,您认为,”贝里按照她的请求,轻轻地拍着,同时说道,“·他也被他的母亲养育过吗?”
“贝特西·简,”威肯姆大嫂用她最严肃的语气说道,“就像那个孩子一样没交好运,就像那个孩子一样改变了。我不时看到她坐在那里,想呀,想呀,一直在想着,就像他一样。我不时看到她看去很老气,很老气,很老气,就像他一样。我好多次听到她讲起话来就像他一样。我觉得那个孩子的情况跟贝特西·简完全一样,贝里小姐。”
“您舅舅的女儿活着吗?”贝里问道。
“是的,小姐,她活着,”威肯姆大嫂回答道,她露出胜利得意的神态,因为显而易见,贝里小姐以为得到的是相反的回答;“而且嫁给了一位雕刻银器的艺人。啊是的,·她活着。”
威肯姆大嫂把语气特别着重放在“她”这个主词上。
显然,有什么人死了,所以皮普钦太太的侄女问谁死了。
“我不希望使您感到不安,”威肯姆大嫂继续吃着晚饭,说道,“别问我。”
这是必然会引起再次发问的方式,因此贝里小姐又重复问了她的问题;威肯姆大嫂心中经过一番对抗与踌躇之后,放下刀子,又往房间四处和床上的保罗看了一眼,说道:
“她对人们都很喜欢,有的是古怪的喜爱,有的是人们可能期望见到的亲热——只不过比通常强烈一些就是了。他们这些人全都死了。”
对皮普钦太太的侄女来说,这是个十分出乎意料和可怕的事情,因此她直挺挺地坐在坚硬的床边上,急促地喘着气,露出毫不掩饰的恐怖的神色,仔细地打量着报告这个消息的人。
威肯姆大嫂朝着弗洛伦斯躺着的床悄悄地晃了晃左食指,然后从上往下移动,好几次着重地指了指地板;地板下面就是客厅,皮普钦太太惯常在那里吃烤面包片的。
“记住我的话,贝里小姐,”威肯姆大嫂说道,“保罗少爷不太喜欢您,您该为此而感到欣慰。我跟您说实话,因为他也不太喜欢我,所以我也为此而感到欣慰;虽然——请原谅我这么放肆——在这个监狱般的房屋里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
贝里小姐这时的情绪可能使她拍保罗的背拍得太重了,或者可能她在抚慰他的单调动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