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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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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先生了。他刚到我们店来搭饭,我记得也不过是三十五六的光景,一径斯斯文文的,眼也不抬,口也不开,坐下去便闷头扒饭,只有我替他端菜添饭的当儿,他才欠身笑着说一句:不该你,老板娘。卢先生是个瘦条个子,高高的,背有点佝,一杆葱的鼻子,青白的脸皮,轮廓都还在那里,原该是副很体面的长相;可是不知怎的,却把一头头发先花白了,笑起来,眼角子两撮深深的皱纹,看着很老,有点血气不足似的。我常常在街上撞见他,身后领着一大队蹦蹦跳跳的小学生,对街的时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张东西跑过街去。不知怎的,看见他那副极有耐心的样子,总使我想起我从前养的那只性情温驯的大公鸡来,那只公鸡竟会带小鸡的,它常常张着双翅,把一群鸡仔孵到翅膀下面去。

聊起来我才知道,卢先生的爷爷原来是卢兴昌卢老太爷。卢老大爷从前在湖南做过道台,是我们桂林有名的大善人,水东门外那问培道中学就是他办的。卢老奶奶最爱吃我们荣记的原汤米粉,我还跟着我们奶奶到过卢公馆去过呢。

“卢先生,”我对他说道,“我从前到过你们府上的,好体面的一间公馆!”

他笑了一笑,半晌,说道:

“大陆撤退,我们自己军队一把火,都烧光喽。”

“哦,糟蹋了。”我叹道。我还记得,他们园子里种满了有红有白的芍药花。

所以说,能怨我偏向人家卢先生吗?人家从前还不是好家好屋的,一样也落了难。人家可是有涵养,安安分分,一句闲话也没得。哪里像其他几个广西苗子?摔碗砸筷,鸡猫鬼叫。一肚子发不完的牢骚,挑我们饭里有砂子,菜里又有苍蝇。我就不由得光火,这个年头,保得住命就是造化,不将将就就的,还要刁嘴呢!我也不管他们眼红,卢先生的菜里,我总要加些料,牛肉是腥子肉,猪肉都是瘦的。一个礼拜我总要亲自下厨一次,做碗冒热米粉:卤牛肝、百叶肚:香菜麻油一浇,洒一把油炸花生米,热腾腾的端出来,我敢说,台北还找不出第二家呢,什么云南过桥米线!这碗米粉,是我送给卢先生打牙祭的,我这么巴结他,其实还不是为了秀华。

秀华是我先生的侄女儿,男人也是军人,当排长的,在大陆上一样的也没了消息。秀华总也不肯死心,左等右等,在间麻包工厂里替人织麻线,一双手都织出了老茧来,可是她到底是我们桂林姑娘,净净扮扮,端端正正的。我把她抓了来,点破她。

“乖女,”我说,“你和阿卫有感情,为他守一辈子,你这分心,是好的。可是你看着你婶娘,就是你一个好榜样。难道我和你叔叔还没有感情吗?等到今天,你婶娘等成了这副样子——不是我说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十几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就算阿卫还在,你未必见得着他,要是他已经走了呢?你这番苦心,乖女,也只怕白用了。”

秀华终于动了心,掩面痛哭起来。是别人,我也懒得多事了,可是秀华和卢先生都是桂林人,要是两人配成了对,倒是一段极好的姻缘。至于卢先生那边,连他的家当我都打听清楚了。他房东顾太太是我的麻将搭子,那个湖北婆娘,一把刀嘴,世人落在她口里,都别想超生,可是她对卢先生却是百般卫护。她说她从来也没见过这么规矩的男人,省吃省用,除了拉拉弦子,哼几板戏,什么嗜好也没得。天天晚上,总有五六个小学生来补习。补得的钱便拿去养鸡。

“那些鸡呀,就是卢先生的祖爷爷祖奶奶!”顾太太笑道,“您家还没见过他侍候那些鸡呢,那份耐性!”

每逢过年,卢先生便提着两大笼芦花鸡到菜市场去卖,一只只鲜红的冠子,光光亮的羽毛——总有五六斤重,我也买过两只,屁股上割下一大碗肥油来。据顾太太估计,这么些年来,做会放息,利上裹利,卢先生的积蓄,起码有四五万,老婆是讨得起的了。

于是一个大年夜,我便把卢先生和秀华都拘了来,做了一桌子的桂林菜,烫了一壶热热的绍兴酒。我把他们两个,拉了又拉,扯了又扯,合在一起。秀华倒有点意思,尽管抿着嘴巴笑,可是卢先生这么个大男人,反而害起臊来,我怂着他去跟秀华喝双杯,他竟脸红了。

“卢先生,你看我们秀华这个人怎么样?”第二天我拦住他问道。他忸怩了半天也答不上话来。

“我们秀华直赞你呢!”我瞅着他笑。

“不要开玩笑了——”他结结巴巴的说。

“什么开玩笑?”我截断他的话,“你快请请我,我替你做媒去,这杯喜酒我吃定了——”

“老板娘,”是卢先生突然放下脸来,一板正经的说道,“请你不要胡闹,我在大陆上,早订过婚了的。”

说完,头一扭,便走了。气得我浑身打颤,半天说不出话来,天下也有这种没造化的男人!他还想吃我做的冒热米粉呢!谁不是三百五一个月的饭钱?一律是肥猪肉!后来好几次他跑来跟我搭讪,我都爱理不理的,直到秀华出了嫁,而且嫁得一个很富厚的生意人,我才慢慢的消了心头那口气,到底算他是我们桂林人,如果是外乡佬!

一个九月中,秋老虎的大热天,我在店里流了一天的汗,到了下午五六点,实在熬不住了,我把店交给我们大师傅,拿把蒲扇,便走到巷口那个小公园里,去吹口风,透口气。公园里那棵榆树下,有几张石凳子,给人歇凉的。我一眼瞥见,卢先生一个人坐在那里。他穿着件汗衫,拖着双木板鞋,低着头,聚精会神的在拉弦子。我一听,他竟在拉我们桂林戏呢,我不由的便心痒了起来。从前在桂林,我是个大戏迷,小金凤、七岁红他们唱戏,我天天都去看的。

“卢先生,你也会桂林戏呀!”我走到他跟前说道。

他赶忙立起来招呼我,一面答道:

“并不会什么,自己乱拉乱唱的。”

我在他身旁坐下来,叹了一口气。

“几时再能听小金风唱出戏就好了。”

“我也最爱听她的戏了。”卢先生笑着答道。

“就是呀,她那出《回窑》把人的心都给唱了出来!”

我说好说歹求了卢先生半天,他才调起弦子,唱了段《薛平贵回窑》。我没料到,他还会唱旦角呢,挺清润的嗓子,很有几分小金凤的味道: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听得我不禁有点刺心起来。

“人家王三姐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贵等着了——”卢先生歇了弦子,我吁了一口气对他说,卢先生笑了一笑,没有做声。

“卢先生,你的未婚妻是谁家的小姐呀?”我问他。

“是罗锦善罗家的。”

“哦,原来是他们家的姑娘——”我告诉卢先生听,从前在桂林,我常到罗家缀玉轩去买他们的织锦缎,那时他们家的生意做得很轰烈的。卢先生默默的听着,也没有答话,半晌,他才若有所思的低声说道: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是我培道的同学。”卢先生笑了一下,眼角子浮起两撮皱纹来,说着他低下头去,又调起弦子,随便的拉了起来。太阳偏下去了,天色暗得昏红,起了一阵风,吹在身上,温湿温湿的,吹得卢先生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也颤动起来。我倚在石凳靠背上,闭起眼睛,听着卢先生那喉咿呀呀带着点悲酸的弦音,朦朦胧胧,竟睡了过去。忽儿我看见小金凤和七岁红在台上扮着《回窑》,忽儿那薛平贵又变成了我先生,骑着马跑了过来。

“老板娘——”

我睁开眼,却看见卢先生已经收了弦子立起身来,原来早已满天星斗了。

有一阵子,卢先生突然显得喜气洋洋,青白的脸上都泛起一层红光来。顾太太告诉我,卢先生竟在布置房间了,还添了一床大红丝面的被窝。

“是不是有喜讯了,卢先生?”有一天我看见他一个人坐着,抿笑抿笑的,我便问他道。卢先生脸上一红,往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封信来,信封又粗又黄,却是折得端端正正的。

“是她的信——”卢先生咽了一下口水,低声说道,他的喉咙都哽住了。

他告诉我,他在香港的表哥终于和他的未婚妻连络上,她本人已经到了广州。

“要十根条子,正好五万五千块,早一点我也凑不出来——”卢先生结结巴巴的对我说。说了半天我才解过来他在讲香港偷渡的黄牛,带一个人入境要十根金条。卢先生一面说着,两手却紧紧的捏住那封信不肯放,好像在揪住他的命根子似的。

卢先生等了一个月,我看他简直等得魂不守舍了,跟他说话,他也恍恍惚惚的,有时一个人坐在那里,突地低下头去,自己发笑。有一天,他来吃饭,坐下扒了一口,立起身便往外走,我发觉他脸色灰败,两眼通红。我赶忙追出去拦住他。

“怎么啦,卢先生?”

他停了下来,嘴巴一张一张,咿咿呜呜,半天也迸不出一句话来。

“他不是人!”突然他带着哭声的喊了出来,然后比手划脚,愈讲愈急,嘴里含着一枚橄榄似的,讲了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他表哥把他的钱吞掉了,他托人去问,他表哥竟说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攒了十五年——”他歇了半晌,嘿嘿冷笑了一声,喃喃自语的说道。他的头一点一点,一头花白的头发乱蓬蓬,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卢先生养的那些芦花鸡来,每年过年,他总站在菜市里,手里捧着一只鲜红冠子黑白点子的大公鸡,他把那些鸡一只只喂得那么肥。

大概有半年光景,卢先生一直茶饭无思,他本来就是个安静人,现在一句话也没得了,我看他一张脸瘦得还有巴掌大,便又恢复了我送给他打牙祭的那碗冒热米粉,哪晓得他连我的米粉也没胃口了,一碗总要剩下半碗来。有一个时期,一连两个礼拜,他都没来我们店里吃饭,我以为他生病,正要去看他,却在菜场里碰见了他的房东顾太太,那个湖北婆娘一看见我,一把揪住我的膀子,一行走,一行咯咯的笑,啐两声,骂一句: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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