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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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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太,你听见没有?朱小姐那个小顾上礼拜六出了事啦!他们说就在桃园的飞机场上,才起飞几分钟,就掉了下来。”

“我并不知道呀。”我说。

一品香老板娘叫了一辆三轮车便和我一同往朱青家去看她去。一路上一品香老板娘自说自话叨登了半天:

“这是怎么说呢?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没了。那个小顾呀,在朱小姐家里出入怕总有两年多了。初时朱小姐说小顾是她干弟弟,可是两个人那么眉来眼去,看着又不像。我们巷子里的人都说朱小姐爱吃‘童子鸡’,专喜欢空军里的小伙子。谁能怪她呀?像小顾那种性格的男人,对朱小姐真是百依百顺,到哪儿去找?我替朱小姐难过!”

我们到了朱青家,按了半天铃,没有人来开门,不一会儿,却听见朱青隔着窗子向我们叫道:

“师娘,老板娘,你们进来呀,门没有闩上呢。”

我们推开门,走上她客厅里,却看见原来朱青正坐在窗台上,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绸睡衣,捞起了裤管跷起脚,在脚趾甲上涂寇丹,一头的发卷子也没有卸下来。她见了我们抬起头笑道:

“我早就看见你们两个了,指甲油没干,不好穿鞋子走出去开门,叫你们好等——你们来得正好,晌午我才炖了一大锅糖醋蹄子,正愁没人来吃。回头对门余奶奶来还毛线针,我们四个人正好凑一桌麻将。”

正说着余奶奶便走了进来。朱青慌忙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收了指甲油,对一品香老板娘说道:

“老板娘,烦你替我摆摆桌子,我进去厨房端菜来。今天都是太太们,手脚快,吃完饭起码还有二十四圈好搓。”

朱青进去厨房,我也跟了进去帮个忙儿。朱青把锅里的糖醋蹄子倒了出来,又架上锅头炒了一味豆腐。我站在她身旁端着盘子等着替她盛菜。

“小顾出了事,师娘该听到了?”朱青一边炒菜,头也没有回,便对我说道。

“刚才一品香老板娘告诉我了。”我说。

“小顾这里没有亲人。他的后事由我和他几个同学料理清楚了。昨天下午,我才把他的骨灰运到碧潭公墓下了葬。”

我站在朱青身后,瞅着她,没有说话,朱青脸上没有施脂粉,可是看着还是异样的年轻朗爽,全不像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大概她的双颊丰腴了,肌肤也紧滑了,岁月在她的脸上好像刻不下痕迹来了似的。我觉得虽然我比朱青还大了一大把年纪,可是我已经找不出什么话来可以开导她的了。朱青利落的把豆腐两翻便起了锅,然后舀了一瓢,送到我嘴里,笑着说道:

“师娘尝尝我的‘麻婆豆婆’,可够味了没有?”

我们吃过饭,朱青便摆下麻将桌子,把她待客用的那副苏州竹子牌拿了出来。我们一坐下去,头一盘,朱青便撂下一副大三元来。

“朱小姐,”一品香老板娘嚷道,“你的运气这样好,该去买‘爱国奖券’了!”

“你们且试着吧,”朱青笑道,“今天我的风头又要来了。”

八圈上头,便成了三归一的局面,朱青面前的筹码堆到鼻尖上去了。朱青不停的笑声,嘴里翻来滚去哼着她常爱唱的那首《东山一把青》。隔不了一会儿,她便哼出两句:

嗳呀嗳嗳呀,

郎呀,采花儿要趁早哪——

一九六六年《现代文学》第二十九期

my285。

岁除

除夕这一天,寒流突然袭到了台北市,才近黄昏,天色已经沉黯下来,各家的灯火,都提早亮了起来,好像在把这一刻残剩的岁月加紧催走,预备去迎接另一个新年似的。

长春路底的信义东村里,那些军眷宿舍的矮房屋,一家家的烟囱都冒起了炊烟;锅铲声、油爆声,夹着一阵阵断续的人语喧笑,一直洋溢到街上来。除夕夜已渐渐进入高潮——吃团圆饭——的时分了。

信义东村五号刘营长家里的灯火这晚烧得分外光明。原来刘家厅堂里的窗台上,正点着一双尺把高,有小儿臂粗的红蜡烛,火焰子冒得熊熊的,把那问简陋的客厅,照亮了许多。

“赖大哥,你老远跑来我们这里过个年,偏偏还要花大钱——又是酒,又是鸡,还有那对大蜡烛,亏你怎么扛来的。”

刘营长太太端着一只烧得炭火子爆跳的铜火锅进到厅堂来,一面对坐在圆饭桌上首的一位男客笑着说道。刘太太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穿了一身黑缎子起紫团花的新旗袍,胸前系着一块蓝布裙,头上梳了一个油光的发髻,脸上没有施脂粉,可是却描了一双细挑的眉毛。她的一口四川话,一个个字滚出来,好像不粘牙齿似的。

“不瞒你弟妹说,”那位姓赖的男客拍了一下大腿说道,“这对蜡烛确实费了我一番手脚呢。台南车站今天简直挤得抢命。幸亏我个子高,把那对蜡烛举在头上,才没给人碰砸了。一年难得上来看你们一次,这个年三十夜定规要和你们守个岁。回头熬通宵,点起蜡烛来,也添几分喜气。”说着他便呵呵的笑了起来。他那一头寸把长的短发,已经花到了顶盖,可是却像铜刷一般,根根倒竖;黧黑的面皮上,密密麻麻,尽是苍斑,笑起来时,一脸的皱纹水波似的一圈压着一圈。他的骨架特大,坐着也比旁人高出一个头来,一双巨掌,手指节节瘤瘤,十枝树根子似的。他身上穿了一套磨得见了线路的藏青哗叽中山装,里面一件草绿毛线衣,袖口露了出来,已经脱了线,口子岔开了。他说话时嗓门异常粗大,带着浓浊的川腔。

“大哥,你的话正合了我们韵华的意思。她连牌搭子都和你找好了。”

刘营长接口道。刘营长还穿着一身军服,瘦长个子,一双削腮,古铜色的面皮绷得紧紧的,被烈日海风磨得发了亮,他的鬓脚子也起了花。说话时和那个姓赖的客人一模一样,也是一口的四川乡音。

“我知道赖大哥好这两张,才特地把这一对留了下来。”

刘营长大太把那只火锅搁在饭桌中央,指着坐在桌上两个青年男女说道。

“骊珠表妹和俞欣也是难得。骊珠下午还在陆总医院值班呢。俞欣也是今天才从风山赶来的,大概两个人早就约好夜晚出去谈心了,给我硬押了下来,等下子陪赖大哥一齐‘逛花园’。”

“‘逛花园’——我赖鸣升最在行!”赖鸣升叫道,“不到天亮,今夜谁也不准下桌子。骊珠姑娘,你要和这位俞老弟谈情说爱,你们在牌桌上只管谈,就当我们不在面前好了。”骊珠红着脸笑了起来,俞欣也稍显局促地赔笑着。骊珠是个娇小的女孩子,鲜红的圆脸上一双精光滴溜的黑眼睛,看上去才不过十六七,可是她已经在陆总当了两年护士了。俞欣坐在她身旁,腰杆子挺得直直的。他穿了一套刚浆洗过,熨得棱角笔挺的浅泥色美式军礼服,领上别了一副擦得金亮的官校学生领章,系着一条黑领带,十分年轻的脸上,修剃得整整齐齐,显得容光焕发,刚理过的头发,一根根吹得服服帖帖的压在头上。“我也要守夜。”刘营长十岁大的儿子刘英也在桌上插嘴道。“你吃完饭就乖乖的给我滚到床上去。还要守夜呢!”刘太太对刘英喝道。

“赖伯伯答应十二点钟带我到街上去放爆仗的。”刘英望着赖鸣升焦急的抗辩道。

“好小子!”赖鸣升伸出他那个巨掌在刘英剃得青亮的头皮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你赖伯怕最会放爆仗。等下子放给你看:电光炮抓在手里爆!”“弟妹,”赖鸣升转向刘太太说道,“你莫小看了这个娃儿,将来恐怕还是个将才呢!”“将才?”刘太大冷嗤了一下,“这个世界能保住不饿饭就算本事,我才不稀罕他做官呢。”

“将来你想干什么,小子?”赖鸣升询问刘英道。

“陆军总司令!”刘英把面一扬,严肃的答道。

桌子上的人都大笑了起来,连刘太太也撑不住笑了,赖鸣升笑得一脸皱纹,一把将刘英拖到怀里。“好大的口气!小子要得。你赖伯伯像你那么大,心眼比你还要高呢。”刘太大又进去端出了几盆火锅菜来:一盆毛肚、一盆腰花、两盆羊肉片子,还有五六碟加了红油的各色四川泡菜。刘太太特地把一碟送酒的油炸花生米搁在赖鸣升面前,便开始替各人斟酒。

“这几瓶金门高粱也是赖大哥拿来的。”刘太太向大家宣布道,“大哥带两瓶来意思一下就算了,竟买了一打!我们这里哪有这么些酒桶子?”“我也没有特别去买,”赖鸣升指着茶几上那几瓶金门高粱说道,“是我从前一个老部下——在金门当排附,回到台南,带去送给我的。亏他还记得我这个老长官,我倒把他忘掉了。”“大哥,你也是我的老长官,我先敬你一杯。”刘营长站了起来。端着一杯满满的高粱酒,走到赖鸣升跟前,双手举起酒杯向赖鸣升敬酒。“老弟台,”赖鸣升霍然立起,把刘营长按到椅子上,粗着嗓门说道,“这杯酒大哥是要和你喝的。但是要看怎样喝法。论到我们哥儿俩的情份,大哥今晚受你十杯也不为过。要是你老弟台把大哥拿来上供,还当老长官一般来敬酒,大哥一滴也不能喝!一来你大哥已经退了下来了。二来你老弟正在做官。一个营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手下也有好几百人。你大哥呢,现在不过是荣民医院厨房里的买办。这种人军队里叫什么?伙夫头!”

赖鸣升说着先自哈哈大笑起来,刘英也跟着他笑得发出了尖叫着。赖鸣升又在刘英青亮的头皮上拍了一巴掌说道:“你笑什么,小子?你莫错看了伙夫头。你赖伯伯从前就是当伙夫头当起官来的呢!所以我说,老弟,你堂堂一个营长,赶着个伙夫头叫老长官,人家听着也不像。”

刘营长被赖鸣升按在椅子上,一直摇手抗辩。刘太太自己却端了一杯酒走到赖鸣升跟前笑道:

“大哥的话说差了,莫说你们哥儿原是患难弟兄,你赖大哥当官的时候,他还不晓得在哪里呢。”“我吗?大哥在四川当连长,我正是大哥连里的勤务兵呢。”刘营长赶忙补充道。

“所以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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