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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秦先生,我知道了。我昨天曾到《中国画报》社去过,曾听见说起先生有信问起我,我知道的。”
这几句话是用这样一种轻盈的声调,幽娴的态度说出,秦枫谷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要从胸口跳了出来,几乎要在她的面前跪下。
一九、笑容
立在对面,秦枫谷觉得这位朱小姐的美丽,超过了他的想象,微笑着的脸,映着百合花的反射,放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辉。他低下头去,接着她的话说:
“既然朱小姐从《中国画报》社那里见了我的信,那更巧极了。说起来实在冒昧,并不认识朱小姐,就这样随意的写信询问,而且在这马路上大胆的招呼,不要见怪吗?”
“那是没有什么的。”
“我是一个研究艺术的人。”秦枫谷接着说,“久想画一幅画像,但没有一个人适合我的理想。早几天无意见了最近一期的《中国画报》,觉得朱小姐真太适合了,所以急急写了信去问画报的编者,还不曾得到确切的答复,想不到今天竟在这里遇见了。——我望了一眼,我就决定一定是朱小姐,决不会看错,否则我也不敢冒昧的走过来招呼了。”
恢复了一瞬间的慌乱,秦枫谷用着一种很镇静的态度,这样侃侃的说。他的低缓的语声中流露着南国的热情,坦白而且恳切,尤其最后几句话,几乎带着孩子的天真在说。
朱小姐低下头去,一个不相识的异性这样立在她的面前,坦白的说出倾慕她的话,摒除了社会习俗的隔阂,而且这说话的人却又是一个英俊洒脱的青年,是艺术家,毫不像一般的浮滑少年,她的心也止不住的跳了。
“我对艺术也很爱好。”低了头,她竭力鼓起自己的勇气这样说,“只怕自己的学识和各方面都不够,哪里能符合一位画家心中理想的对象呢?”
“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秦枫谷走近一步几乎要握住了她的手这样说,“朱小姐实在太适合我的理想。恕我冒昧的问,能接受我的请求吗?”
“让你画一幅像吗?”
“是的。”
“秦先生府上住在哪里?”
秦枫谷几乎高兴得要跳了起来,这无异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连忙掏出了自己的名片,将住址抄在上面递了给她:
“我住在江湾,因为那里比较清静一点。”
“那么,让我考虑一下有没有时间,我再写信告诉秦先生罢。”
“好的好的。”从心灵的深处,快乐化成了笑容展开在他的脸上。
二○、朱古律
又说了几句话,朱小姐说是急于要回去,便很客气地向秦枫谷说了一声再会,抱着那一大丛百合花,跳上一部人力车朝西走了。
望着这逐渐远去的车上的背影,秦枫谷真有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
他忽然想到和她说了许久的话,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自己未免太疏忽。他想赶上去,但又不愿这样做,而且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他只得安慰自己,如果她写了信来,他当然会知道她的名字的。
这样呆呆的站了一刻,才又继续向前走去。
太阳显得特别的可爱,路上的行人好像每个都在点头向他微笑。事情发生得太巧妙而且美满,他几乎要疑心适才的遭遇不是真的。莫非是在梦中,莫非自己的幻想?
梦想了许久,追寻了许久,几乎无从去实现的事,在一瞬间的巧合之下,竟全部实现了,而且发展的速度竟使自己没有思索的余裕,梦一样的不可捉摸的消逝了。
他只有这一点把握:这一切虽然像一个梦,虽然太美好了,但却并不是梦,却是真实、真实的遭遇。
远远的路上,也许还可以看出她坐在车上的背影。
他凝视着远远霞飞路的尽头,这样带了笑容走着,他觉得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走到张晞天楼下,他暂时不进去,却停住脚回头向他的来处望了一下。在这短短的路程中,十分钟的路程中,他却走过了万里的路,寻到了寻遍万里路也寻不到的东西,他对于这一段路不觉起了说不出的留恋和谢意。
人生真是太神秘了。过分的幸福使他对于人世起了感慨,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放下了重担后的一声轻松的叹息。他的灵魂找到自己的安息地了。
张晞天的楼下是一家俄国人的糖果店,他走了进去,觉得朱古律和蜜糖的香味像蝴蝶一样的扑到他的鼻上。他在玻璃柜的面前站了下来。
“来了吗?好天气,要带点什么上去吗?”年轻的白俄女店主向他笑着招呼了。
“好的,一元什锦朱古律,你生意好哟。”秦枫谷觉得每个人都亲切可爱。
二一、拉丁区
独立美术社的会所是一间广阔的三层楼,张晞天住在亭子间里,整个的三层楼便当作了画室。这间三面临街的光亮的房间,只有角落里有几张阔背的长沙发,是张晞天自己设计的,一面可以当作书架,靠背上面可以放东西,同时又是很舒服的坐椅,朋友来了便围在这里谈天。余下的地方便是画室,疏落的放着好几只画架。有几位家里没有适当作画余地的朋友,便都到这里来作画,有些时候大家更请了模特儿来练习人体。
今天来了好多的人。除了张晞天以外,有在美术学校教书的朱逸萍、王少白,新从法国回来的徐厉,女社员丁明瑛,一共有八九个人。独立美术社的社员全是年轻有生气的画家,大都是日本回来的,也有到法国学过画的。此刻有的在教书,有的在于旁的职业,都是对于艺术有相当的修养而态度又很严肃的人。
大家正在很高兴的谈论着的时候,挟着一包朱古律糖的秦枫谷走了上来。大家一见了他手里挟着的东西,便都抢着问:“阿秦,买什么东西来请客了?”
“楼底下的朱古律糖。迦德林娜太太很客气的招呼我,我只好买了一块钱的糖。你们大家不许抢,让我交给了主人来分配。”
说着,他将一包糖递给了张晞天。
谁都看出今天秦枫谷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阿秦今天好像特别高兴,特别漂亮。告诉我们,有什么好消息?”
俏皮的丁明瑛先发言了。
“真的吗?也许是见了你的原故。”枫谷微笑着回答。
“小心一点,不要让刘先生听见了。”
“难道是画像可以开始了吗?”朱逸萍问。关于他的画像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
“没有那样幸福吧?”
“其实,枫谷,”新从法国回来的徐厉说了,“你该写封信给我,我给你从意大利带一位小姐回来,带一位真正的蒙娜丽沙给你,不是省去你的追寻吗?”
大家一律笑了起来。
“也许不用那样麻烦吧?”枫谷剥着一粒朱古力糖说。
“怎样,你刚才不是否认吗?怎么现在又这样说了?”几个人一齐这样的问。
“我当然有我的把握。”他更若无其事的说,脸上露着遏止不住的微笑。
二二、祝
“好罢,不必多讲,我们去吃午饭罢。”张晞天说。
独立社的社员,大都是没有结婚的独身青年,张晞天也是一人住在这里。今天既然许多人都聚在他这里,当然由他以主人的资格招待了。
他们照例到附近一家俄国菜馆去午餐。
“阿秦,如果你的话靠得住,本季独立美术社的作品荣誉奖,我一定提出颁给你。”
走在路上,王少白拍拍他的肩头说。
“如果我没有一张作品呢?”
“那么,我们便要将你除名了。”丁明瑛笑着恐吓他说。
“如果这样,”秦枫谷回答,“我一定要有一张作品。努力画一张你的画像,用超现实派绘画的手法,给你画成一只眼睛,两个圆锥形,胸口覆着一只蜗牛,头上生着牛的角。”
大家都哈哈的笑了起来。
“那么,”丁明瑛说,“我便要用古典的手法,将你画成伦布朗的‘解剖学实习’了。”
在这样的对话中,秦枫谷始终想着另一件事,想着朱小姐会不会回信拒绝他。万一这样,他觉得以后在绘画上真要绝望,只好搁笔了。想到这点,他突然用了严肃的态度说。
“不要说笑话,我有一点自信,这次展览会我只想出品一张,现在还没有动笔,但画起来不会坏的。如果画不成,我一生不画了。”
大家都回过头来望着他。
“你是指那一幅画像吗?”
“枫谷,但白的告诉我们,是否已经有了模特儿?”
谁都关心他的这幅画像,这种态度使他很感激,他镇静的说: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但我可说已经找到了一位小姐,不知她肯不肯给我画像。”
他的脸上现着优郁,同时也现着微笑。
“真的吗?我想不会不允许的。”张晞天说。
“那么,我们预祝你的成功罢。”说着,徐厉举起了酒杯,“我们静待在这次展览会中,向世人夸耀你的作品的光荣。”
“祝你成功。”最爱说笑的丁明瑛也举起了酒杯。
“但愿能不负你们这样的期望。”秦枫谷举起酒杯这样回答的时候,他的眼前立时浮出了适才所见的那一张可爱的脸。
二三、信
早几天期待《中国画报》编者回信时的焦急心情,现在又在秦枫谷的心中抬头起来。他从张晞天那里回来以后,微醉的心中,便又盘算着何时可以收到朱小姐的回信。
以前的期待,是一个初恋的人,对于第一封情书的期待;而现在的期待,则严重得多,大可以说是一个待决的囚徒,对于能左右他生命的判决书的期待了。
没有发现那样一个人的时候,他还可以在梦想,在追寻中过活。发现之后而遭到拒绝,他还再有什么勇气使自己生活下去呢?
他自己清晰的知道,这不仅左右他在艺术上的成败,而且左右着他生命的存亡。
对于有这样重大关系的一封信,他期待中的焦的状态,是不难想象的。
霞飞花店门前临别的那一丝微笑,时时现在他的眼前。想到那短短几分钟的谈话中,她所表演的自然大方的态度,使他不时在垂绝的希望中,又增加一些新生的燃料。
——那样不拘束的对话,分明是对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