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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宿晚景提过。却说安老爷、安太太一家,向来睡得早起得早。次日清晨,儿女早来问安。大家正在闲谈,人回:“邓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迎出去,一路说笑进来,到上房坐下。邓九公一一应酬了一阵,便道:“老弟,老弟妇,我今日特来道谢道乏。咱们的正事也完了,过了明日,后日是个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辞了?”
这话褚大娘子听了,先有些不愿意。他本是个活动热闹人,在这里住了几日,处得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合式的,内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热,更兼正要去赴华嬷嬷家的请,如今忽然热剌剌的说声要走,他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开口。
早听安老爷说道:“九哥,你忙甚么?虽说你在这里几天,正遇着舍间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的喝两场。”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婶儿既这么留,咱们就多住两天不好?你老人家家里又有些甚么惦着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着家。在这里你二叔、二婶儿过于为我操心,忙了这一程子了,也该让他老公母俩歇歇儿。”
安老爷听了,那里肯放?便道:“老哥哥,来不来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么着,咱们说开了。我也难得到京一荡,往回来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别管我。我要到前三门外头热热闹闹的听两天戏,这西山我也没逛够,还有海淀万寿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见识见识,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从盘山一路绕回来,撒和撒和。也不用老弟你陪我,我瞧你们那位老程师爷有说有笑的,我们倒合得来……
还有宝珠洞那个不空和尚,这东西敢是酒肉全来,他好大量,问了问他,这些地方他都到过,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走下去了。我回家,咱就喝;我出去,我们就逛。是这么着,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从命了。”安老爷连说:“就是这样。”
当下他父女各各欢喜。邓九公谈了几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兴兴的出去。按下不提。
安老夫妻连日在家便把邓九公帮那分盛奁归着起来,接着就找补开箱,清结帐目,收拾家伙,打扫屋子。安太太先张罗着打发两个侄儿媳妇进城。安老爷又吩咐人张罗把张老的那所房子打扫糊裱起来,好预备他搬家。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门,进城谢客。
安公子便预先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一桌盛馔,又叫备了桌午酒。这日先在天地佛堂摆了供,烧了香,请张老夫妻磕过头,然后请到新房,给他二位顺斋。两个老儿倍常欢喜,这日打扮得衣饰鲜明,一同过来。张老是足登缎靴,里面衬着鱼白标布,上身儿油绿绉绸,下身儿的两截夹袄,宝蓝亮花儿缎袍子,钉着双白朔鼠儿袖头儿,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羖种羊帽子,带着个金顶儿。原来安老爷因家中办喜事,亲家老爷没个顶带,不好着石青褂子,虑到众亲友错敬了,非待亲戚之道。适逢其会,顺天府开着捐输例,便给他捐了个七缺后的候选未入流,头上便有个这个朝廷名器。他自己却以为虽是身家清白,究竟世业农桑,不图这虚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顶带荣身,没事的日子便把顶子拔下来搁在钱褡裢儿里,这日也因是叩谢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张太太又是一番气象了,除了绸裙儿缎衫儿不算外,头上是金烘烘黄块块,莫讲别的,只那根烟袋,比旧日长了足有一尺多,烟荷包用到绛色毡子的,里头装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广叶子,还是成斤的买了来家里存着,随吃随装。这两个老儿也叫作“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了。
闲话休提。却说他夫妻两个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姊妹先让到西间客坐坐下。公子同何小姐亲自捧茶,张姑娘装过一袋烟来,仍是照前那等装法。这个当儿,张太太已经念过七八声佛了。不一时,戴嬷嬷回:“饭摆齐了。”三个人让他二位出来,分东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慌得个张老说道:“姑奶奶,你这是怎么说?”连忙出席还揖不迭。张太太说声:“了不得了!”站起来,赶着过来就要搀起来,不想袖子一带,把双筷子拐在地下,把盅酒也拐倒了,洒了一桌子,幸而那盅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妇们连忙上前拣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闹成一团。他那里还拉着何小姐说:“姑奶奶,你这是咋儿说?你留我多吃几年大米饭罢,别价尽着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讲爹妈为我持这一年的斋,我该磕个头的。我自从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个头,到今日想起来便觉得罪过,何况今日之下,妹妹是谁,我是谁呢?”他两老也谦不出个甚么儿来,公子便让着归了坐。
那老头儿到依实,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儿不言语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先前还是干啖白饽饽,何小姐说:“妈,倒是吃点儿菜呀!”他见那桌子上摆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鸡蛋儿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合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肉锥儿的,不知甚么东西。若论张太太到了安老爷家也一年之久了,难道连燕窝、鱼翅、海参还没见过不成?只因安老爷家虽是个世族大家,却守定了那老辈的勤俭家风,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无味的钱,混作那等不着的阔。家中除了有个喜事,以至请个远客之外,等闲不用海菜这一类的东西。因此张太太虽然也见过几次,知道名儿,只不知那个名儿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易上筷子。如今经何小姐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他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水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黄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吐噜噜的叫唤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幸亏他是个羊脏,咕噜了会子,竟不曾问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水来。张老摆了摆手说:“不要。”因叫道:“女孩儿,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根来罢。”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签。张老剔了会子牙,又从腰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白布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姑爷、两位姑奶奶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公子道:“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
张老道:“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说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何小姐道:“妈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他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下不是话,再说他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咧。你们自家吃罢。”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绢子,也去了。
他三个跟到上屋,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张太太道:“可吃饱咧!斋也开咧!我们姑奶奶这就不用惦记着咧!”舅太太便让他姊妹两个也坐下,因合公子道:“这里不要你,你去罢。”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
这里姊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娘装了袋烟,回身又给何小姐倒过碗茶来。何小姐连日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说:“长姐姐,你叫他们倒罢。”随即站起来,同张姑娘走到排插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合他说话儿。因见他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才知他爹娘是贵州仲苗的叛党,老祖太爷手里得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他爹娘到这里才养得他。他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顽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何小姐见他说话儿甜净,性情儿柔和,从此便待他十分亲近。这且不提。
他姊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我要合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因合何小姐道:“你这位公公呵,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懒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合我又都爱斗个牌儿,得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日我可要羸我们亲家太太俩钱儿了。”何小姐道:“娘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不用。你们俩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以至公婆喜欢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性格儿啊,随身的活计啊,姐姐也该问问,妹妹也该说说。今日不是个空儿吗?去罢!”何小姐本是不肯走,被舅太太这一提,倒提起他心里一桩事来,正待要走,张姑娘道:“姐姐,舅母既这么吩咐,不咱们就走罢,家里坐坐儿再来。”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
且住!说书的,这回书一开场你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说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的正传啊?
况且何玉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合张金凤姊妹初聚,这一边自然该“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问;那一边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