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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当儿,张姑娘便叫人张罗摆饭。便有安太太给姑娘送过来的喜字馒首、栗粉糕、枣儿粥,又是两碗百和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儿,还有包过来的馄饨,都是姑娘素来爱吃的,一时都摆在外间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来,咱们陪褚大姐姐吃饭去了。”姑娘只在那里装睡不理。张姑娘道:“姐姐起来罢,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语。舅太太便向张姑娘打了个手势,张姑娘道:“姐姐再不起来,我上去膈肢去了。”原来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单怕膈肢他的膈肢洼,才听得这句,便笑着说道:“你敢?”张姑娘真个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他已经笑得咯咯咯咯乱颤。张姑娘便向他两掖抓了两把,他不由的两只小脚儿乱登,便连忙爬起来,这才出外间去吃饭。
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横过来,让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凤、金凤两个坐在炕里边。姑娘才坐下,话又来了,说:“妈怎么不一块儿吃呀?”张姑娘道:“姐姐是乐糊涂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吃长斋呀?”姑娘道:“这还吃的是那门子的长斋呢,难道今日还不开吗?”张太太道:“不当家花拉的,也有个白眉赤眼儿的就这么开斋的?”舅太太说:“你别忙,等着你过了门,看个好日子,你们三个人好好的弄点儿吃的,再给亲家太太顺斋,那才是呢。”姑娘道:“我不懂,娘这会子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么。”褚大娘子笑道:“嗳哟!姑太太,不是我哟!我没那么大造化哟!”姑娘睁着眼问道:“那么那一个是谁?”舅太太只是笑,答应不出来。张姑娘道:“还是那个属马的。——姐姐吃饭罢。”姑娘这才不言语了,低着头吃了三个馒头,六块栗粉糕,两碗馄饨,还要添一碗饭。张太太道:“今儿个可不兴吃饭哪!”姑娘道:“怎么索兴连饭也不叫吃了呢?那么还吃饽饽。”说着,又吃了一个馒头,两块栗粉糕,找补了两半碗枣粥,连前带后,算吃了个成对成双,四平八稳。
饭罢,大家盥漱,烟茶各取方便,仍到里间来坐。早有安老爷、安太太那边差了四个女人来见舅太太。内中晋升女人回道:“奴才老爷、太太打发奴才们来回亲家太太,给姑娘送过点儿糙东西来,算补着下个茶,求亲家太太给姑娘穿穿戴戴罢……”舅太太道:“很好,这些东西我都替我们姑娘领了。你们也不用往下搬运,等我们各自回来把上轿的穿的戴的拿下来,别的不用动,省得又费一遍事。你们回去说姑娘磕头,我多多的给你们老爷、太太道谢。你说我乐了。我不乐别的,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熬到作了亲家太太了!”便有戴嬷嬷等一班人让大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备了赏,倒像新亲一般,办了个热闹。
张亲家老爷合褚大姑爷已经叫人开了正门,外面家人早将聘礼一桌桌的抬进来,摆在东边。褚一官也叫人把他家的帮箱的妆奁摆在西边。舅太太合褚大娘子诸人到院子里看了回来,便悄悄的拉姑娘道:“咱们从这窗户眼儿里瞧瞧,别叫九公、褚姑奶奶合你公婆白费了心。”姑娘此时自是害羞,不肯去看,无奈他本是个天生好事的人,又搭着向来最听娘的说,借这一拉,便挨在玻璃跟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点着道:“你看,东边儿这八桌是人家家的。那头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书;二抬便是你们那两件定礼;那六抬是首饰衣服铺盖。他们算省子猪羊鹅酒了。西边的八桌便是九公合褚姑奶奶给你办的妆奁。你瞧,把个小院子儿给摆满了!”说话间,张姑娘合褚大娘子早把应穿应戴的衣裳首饰一桩桩的拿进来。舅太太打发送礼的男女家人去后,便叫人铺水挖单,放梳头匣儿,催姑娘上妆。
原来姑娘自遭颠沛,埋首风尘,并不知着意脂粉;接着守制一年,更是无心修饰。这番经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调停指点,匀粉调脂,修眉理鬓,妆点齐整,自己照照镜子,果觉淡白轻红,而且香甜满颊。舅太太道:“好看了。可叫妹妹给你梳头罢。”姑娘道:“我不叫他梳,还是娘给我梳罢。”舅太太道:“今日的头娘可上不得手了。”说着又“嗳”了一声,便向褚大娘子道:“我只恨我一个好好儿的人,怎么到了这些事上就得算个没用的了呢!”说着,眼圈儿便有些红红儿的。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个“老马嘶风,英心未退”了。
却说这桩喜事原来安老爷不喜时尚,又憋着一肚子的书,办了个“参议旗汉,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头讲,便不是照国初旧风,或编辫子,或扎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凤冠霞披。当下张姑娘便尊着公婆的指示,给他梳了个蟠龙宝髻,髻顶上带上朵云宝盖,髻尾后安上璎络莲地,髻面上盖上镶珠嵌宝梁儿,两旁插上七星流苏,关上珍珠对挑,后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贵荣花,耳上两个硬红宝石坠子。一时,姑娘便觉头上多了好些累赘。张姑娘晓得姑娘是个不会静坐一刻的,恐他把首饰甩掉了,先用个大红头罩儿给他拢上。拢好了,姑娘对镜一照,忽然笑了一声。张金凤在背后从镜子里看见,说道:“姐姐这一笑,我猜着了,我猜准是想起在能仁寺从房上跳下来打扮的那个样儿来了。”姑娘也从镜里合他说道:“你怎么这么讨人嫌哪!”
梳妆已罢,舅太太便从外间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包袱来,道:“姑娘,把里衣儿换上。”说着,自己打开,放在炕里边。
姑娘一看,原来里面小袄、中衣、汗衫儿、汗巾儿,以至抹胸、膝裤、裹脚、襻带一分都有,连舅太太亲自给他作的那双凤头鞋也在里头。姑娘道:“我怎么日前换了衣裳又叫换衣裳啊?”舅太太道:“啐呀!你给我换上罢。”说着,又给他放下玻璃帘儿来。姑娘无法,只得咕嘟着嘴背过脸去,解扣松裙,在炕旮旯里换上。一面低头系着汗巾儿,不觉嘴里又叨叨出一句话来,说:“我说呢,好好儿的洗了没两天儿的脚,前日又叫人洗脚作甚么呢。”惹得大家抿嘴而笑。舅太太笑道:“我们这个姑娘,说他没心眼儿,甚么事儿都留心;说他有心眼儿,一会价说话真像个小傻子儿!”
且住!姑娘这半日这等乱糟糟的,还是冒失无知呢,还是遇事轻喜?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儿的,除了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外,是个女儿,便有个女儿情态,难道何玉凤天生便是那等专讲蹲纵拳脚、飞弹单刀、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的不成?何况如今事静身安,心怡气畅,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教他不露些女儿娇痴情态?若果然当此之际,一毫马脚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恶,还合他讲甚么性情来!
闲话少说。再整张姑娘见他穿好里衣,便上去给他穿大衣服。因换汗巾儿,又看见那点“守宫砂”,叫舅太太说:“舅母,请过来,看他胳膊上这块真红的好看!”舅太太看了,也点头赞叹不绝,说:“快给人家穿上罢,怪冷的。”张姑娘便打发他一件件的穿好。因是上妆,不穿皮衣,外面罩件大红绣并蒂百花的披风,砂绿绣喜相逢百蝶的裙儿,套上四合如意云肩,然后才带上璎络项圈,金镯玉钏。舅太太太便叫人在下首给他铺了个大红坐褥坐下,说:“这可不许动了。”。
却说姑娘梳洗的这个当儿,外面张老同褚一官早带同这边派定的家人,把那十六抬妆奁送过去。就只送妆的新亲只得张、褚二位,人略少些。那边自然另有一番款待,不必细述。这边才收拾完毕,早听那边“当”一声锣响,喇叭号筒鼓乐齐奏的响起房来。不想闯了个没对儿的姑娘,才听得一声锣响,唬了个两手冰凉,只叫娘拉着。褚大娘子道:“可完了我们的创咧!”舅太太是要过祠堂去等着公子来谢妆,姑娘是苦苦的不放。褚大娘子道:“我同张家妹子俩人跟着你,难道还怕吗?”这舅太太才得脱身,过去看了看,香烛一切早已预备停当。那鼓声也就渐听渐近,一时到了门前,早见马蹄儿声音进了大门,便有赞礼的傧相高声朗诵,念道:“伏以:
满路祥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
这回好个风流婿,马前喝道状元来。
拦门第一请,请新贵人离鞍下马,升堂奠雁。请!”屏门开处,先有两个十字披红的家人,一个手里捧着一彩坛酒,一个手里抱着一只鹅,用红绒扎着腿,捆得他噶噶的山叫。那后面便是新郎,蟒袍补服,缓步安祥进来。上了台阶,亲自接过那鹅、酒,安在供桌的左右厢,退下去,端恭肃敬的朝上行了两跪六叩礼。行着礼,舅太太在旁道:“我替他二位说罢,吉期过近,也没得叫姑娘好好儿的作点儿针线,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耽待,姑爷包含罢!”公子答应着站起来,又回舅太太道:“我父亲、母亲吩咐我,叫给舅母行礼,请舅母到厢房里头坐下受头。”把个舅太太乐得笑逐颜开,说道:“还给我磕头呢,很好!你就这里给我磕罢,我没这些讲究。”公子转过身来,便在舅太太跟前磕下头去。舅太太一面拉他,口里说道:“你又是我的外甥儿,又是我的女婿,我可不合你说客套。姐姐只管比你大两岁,他可傲性儿些儿,你可得让着人家,你要欺负了我的孩子,我可不依你!”公子只得笑着答应了个“不敢”。舅太太又道:“回去先替我道喜罢,咱们的老规矩儿,今日可不留你喝茶。”公子退出来,依然鼓乐前导回去。
这奠雁之礼,诸位听书的自然明白,不用说书的表白。那何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听了半日,心里纳闷道:“怎么才来就走,也不给人碗茶喝呢?再说,弄只鹅噶啊噶的,又是个甚么讲究儿呢?”那里晓得这奠雁却是个古礼。怎么叫作“奠”?奠,安也。怎么叫作“雁”?鹅的别名叫作“家雁”,又叫作“舒雁”,怎么必定用这“舒雁”?取其“家室安舒”之意。怎么叫新郎自己拿来?古来卑晚见尊长,都有个贽见礼,不是单拜老师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