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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爷,跟去的家人又叩见公子。
正乱着,张亲家老爷合老程师爷也迎出来。老爷应酬了两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陆两个。自己进了二门,便见太太带了两个媳妇接到当院子里来。俩媳妇连着请过安,安老夫妻两个还按着那老年的旧牌子儿,彼此拉了个手儿。那班仆妇丫鬟却远远的排在那边跪,安老爷都不及招呼,见舅太太在廊下候着,便忙着上前彼此问过好,谈了两句一路风尘的话,又问:“亲家太太怎的不见?”张姑娘代说明了原故。老爷一路进房子坐下,当下公子行过礼,媳妇便倒上茶来。
此时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爷这一到家,为着公子出口,定有一番伤感,大家都提着全副精神应酬老爷。看了看,老爷依旧是平日那个安祥样子,只不过问了问公子奏对的光景,毫不露些张皇烦恼。公子此刻却是有些耐不得了。原来他自放下来那日起,凡是此番该是从家里怎的起身,到那里怎的办事,这些事,一时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点家事,几个亲丁,心里盘算了迨有万转千回,总盘不出个定见来。第一件为难的是这等远路不好请着父母同行;待说把他两个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养,又虑到任上内里无人,不成个局面;否则两个之中酌量留下一个,偏又两个一齐有了喜了,不便远行;便是他两个有喜的这节,也还不曾禀过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这话合金、玉姊妹私下计议一番,先讨太太个示下,然后等老爷回家再定,不想一进门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爷早回来了。他此时见了老爷,只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只得回道:“儿子受父母的教养,正想巴结个升途,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几年,不想忽然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实在不得主意。”说着,又行了个家庭礼儿,屈了一膝,说:“请父亲教导。”他那眼泪却是掌不住了。
只听安老爷“嗯”了一声,说道:“怎的叫个‘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我以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为‘意外’者,只不过觉道你从祭酒得了个侍卫,不曾放得试差学政耳。却不道这等地方不用世家旗人去,却用甚么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这等轻年新进,又用甚么人去?且无论文章华国,戎马防边,其为报效一也。便说不然,大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条‘意外的岔路’?顺天听命,安知非福?你说讨我的教导,我平日合你讲起话来,言必称周、孔,不知者鲜不以为我立论过迂,课子过严,可知为子为臣立身植品的大经都不外此。那乌里雅苏台虽是个边地,参赞大臣虽是个远臣,大约也出不了周、孔的道理。至于你此行,我家现有的是钱,用多少尽你用,只不可看得银钱如土;有的是人,带那个尽你带,只不必闹得仆从如云。讲到眷口,两个媳妇不消说是合你同行了,太太要果然母子姑媳一时难离,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们作个守门的老叟,料想还不误事。”安老爷只管讲了这半日话,这段话却是拈着几根胡子闭着一双眼睛讲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睁眼,那副眼泪也就掌不住了!
舅太太见安老爷这样子,便点点头,悄合安太太道:“这一当家,你们这个家可就当成个家模样儿了。”便听安太太合老爷说道:“依我想,这件事不必定忙在这一时,玉格起身尽有日子呢。老爷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儿。索兴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谁该去呀谁不该去呀,谁能去呀谁不能去呀,再定规不迟。要说请老爷一个人儿在家里,我就跟出他们去,也断没那么个理。我不出去,又怕这俩媳妇儿万一在外头一时有个甚么喜信儿,没个正经人儿招呼他们。我的意思,还是请大姐姐替我们辛苦这荡。”
老爷还没听完这话,便道:“阿!一个何家媳妇已经劳舅太太辛苦那场,此时这等远行,却怎的好又去起动?”舅太太说:“嗳哟!不用姑老爷这么操心了,姑太太早合我说明白了。我左右是个没事的人,乐得跟他们出去逛逛呢!”
老爷见舅太太这等爽快向热,心下大悦,连忙打了一躬,说:“这个全仗舅母格外费心!”舅太太被安老爷累赘的不耐烦,他便站起身来,也学安老爷那个至诚样子,还了他一躬,口里说道:“这个,愚嫂当得效力。”他打完了这躬,又望着大家道:“你们瞧,这那儿犯得上闹到这步田地!”惹得大家无不掩口而笑。
却说安公子方才听老爷那等吩咐,正想把金、玉姊妹现在有喜,并自己打算不带家眷留他两个在家侍奉的话回明,听太太说了句“老爷才得到家,先请歇歇儿”,便不好只管烦琐。
如今却又见他母亲给请了舅母同去,心里一想,这一来,弄得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益发不便了,登时方寸的章法大乱。他却那里晓得人家娘儿三个早把计议得妥妥当当了呢!
偏是这个当儿,老爷又吩咐他邓九公差褚、陆两个来,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话,就叫他出去定夺行止,他无法,只得且去作这件事。
安老爷这里便合大家说了说路上的光景,讲了讲邓九公那里的情由。紧接着行李车也到了,众小厮忙着往里交东西,有的点交带去的衣箱的,有的点交路上的用帐的,都在那里等着见长姐儿姑娘。此时只不见了长姐儿姑娘,你道她此刻又往那里去了?
书里交代过的,他原想着是大爷这番出外,大爷走到那儿太太跟到那儿,太太走到那儿他跟到那儿定了。不想方才听得老爷一个不去,连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合公子竟要母子分飞,他也“谢三儿的窝窝——剩下了”。登时心火上攻,急了个红头涨脸,又犯了那年公子乡试等榜、他等不着喜信儿头晕的那个病了。连忙三步两步跑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会儿神,立刻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肥了就有四指,那个领盘儿大了就有一圈儿,不差甚么连围腰儿都要脱落下来了。他便合别的丫头说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儿去。太太要问我,就答应我作甚么去了。”说着,一路低着脑袋来到他屋里,抓了个小枕头儿,支着耳跟台子躺下,只把条小手巾儿盖了脸,暗暗的垂泪。
他偏又头两天一时高兴,作了个抽系儿的大红毡子小烟荷包儿。这日早起,又托随缘儿媳妇儿找人给安了根玉嘴儿湘妃竹杆儿的小烟袋儿,为的是上了路随身带着,上车下店使着方便。事有凑巧,恰恰的这么个当儿,随缘儿媳妇给他送了来。一进门儿,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声儿,叫了一声:“大姐姐。”他听见有人叫他,这才扎挣着起来,问:“是谁呀?”
随缘儿媳妇一见他这个样儿,便问道:“大姐姐,你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哭的这么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妹,你那儿知道我心里的难受!你坐下,等我告诉你。你瞧,自从大爷这么一放下来,我就念佛说:‘这可好了,我们太太要跟了大爷、大奶奶享福去了。’谁知叫这位老爷子这么一拆,给拆了个稀呼脑子烂。你说,这娘儿四位这一分手,大爷、大奶奶心里该怎么难受!太太心里该怎么难受!叫咱们这作奴才的旁边瞅着肉燎不肉燎!再者,二位大奶奶素来待我的恩典,我们娘儿们怎么离得开!”说着,又把嘴撇的瓢儿似的。
随缘儿媳妇明镜儿也似的知道他姑娘合张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的严,叫且不许声张,此时是不敢合他露一个字。只说了句:“那儿呢,还有些日子呢!知道谁去谁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这么个样儿!”说完了,放下烟袋去了。
他把那根烟袋扔在一边儿,躺下又睡,却又睡不着,只一个人儿在他屋里坐着发愣。上屋这里只管一群人等着他交代东西,那班丫头听他方才说了那句话,又不敢去叫他。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看人一件件往里收。舅太太见这里乱烘烘的,他也回西耳房去。
安老爷见舅太太走了,这才要脱去行装,换上便服。安老爷的拘泥,虽换件衣裳,换双靴子,都要回避媳妇进套间儿去换的。只这个当儿,老爷换着衣裳,一面合太太提起闲话儿来,说:“难得舅太太这等向热,不辞辛苦。他小夫妻三个得这个人同去照应,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着一肚子的话,此时原不要忙着就说,因见老爷这句话是个机会,再看了看左右无人,只得两个小丫头子,便把那两个小丫头子也支使开,先给老爷一个高帽儿戴上,说道:“可不是,他自然也是看着老爷平日待他的好处。只是如今他只管肯去了,两个媳妇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为甚么我方才说等慢慢儿商量呢?……”老爷忙问道:“他两个怎的不好去?”
太太满脸含春说道:“好叫老爷得知,俩媳妇儿都有了喜了。老爷说可乐不可乐?”老爷听了大喜,说道:“这等说,你我眼前就要弄孙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两个孙儿来,看他成人,益可上对祖父矣!”
太太道:“老爷只这么说,世间的事可就难得两全。老爷只想,俩媳妇这一有喜,自然暂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个人儿在衙门里,怎么是个着落儿呀?”老爷道:“然则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爷,这话又来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个大面皮儿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儿,怎么好惊动长辈儿去呢!所以我同俩媳妇儿为这件事为了这几天难,总商量不出个妥当主意来。依俩媳妇的意思是,想求我给他买个人带了去。”
老爷听到这句,才要绷脸,太太便忙着说道:“老爷想,玉格这么年轻轻儿的,再者屋里现放着俩媳妇儿,如今又买上个人,这不显着太早些儿吗?我就说:‘这断乎使不得。就打着我这时候依了你们这话,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老爷说这话是不是?”老爷道:“通啊,太太这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