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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叶通这小厮跟老爷在书本儿上磨,磨了这几年,倒摸着老爷胸中些深微奥妙了。他正在那里贴银包上的签子,听了这话,便笑着合程相公说道:“老爷给他这银子,正合着三百两的数儿。”程相公道:“阿说抛话!方才通共拿出三百头来,老爷还了我五两,这里还剩五十五两,你那里怎得还会有三百两?我就更不得明白了。”
叶通道:“师爷要明白这个,只把‘子华使于齐’那章书背一遍就明白了。”他听了,从“子华使于齐”一直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背了一遍,又寻思了半天,摇头道:“我不晓得。”叶通道:“当日孔夫子送人东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师爷算那个‘与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斗四升’,那是个‘八八六四’;‘与之庾’的那个‘瘐’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斗’,那是个‘二八一六’,‘与之粟五秉’的那个‘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个‘二八一六’。所以老爷送这位前任河台的礼,也平了个三八二百四十两,正是八折的三百两。”老爷听了,连连点头赞道:“使乎!使乎!”
程相公按他这话算了算数目,果然不错。又问他道:“叶二爷,我倒请教,然则‘与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打八折呢?”
叶通道:“那也是个八折。孔夫子给子华他们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给的是串过的细米,那得满打满算。给原思的米,是他应关的俸禄,自然给的是没串过的糙米。糙米串细米,有一得一,准准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一八’,核算起来,下余的正是‘九八七二’的八折。这笔账大概连朱子当日也没算清,不然为甚么前头小注儿里的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那么清楚,到了‘与之粟九百’的小注儿里,就含糊着说‘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
这话程相公始终不曾了了。安老爷听了,只乐得拍案叫绝,说道:“‘孺子可教也’!这讲法虽不足窥圣道之大,大可补朱注之阙。这等看起来,那康成家婢不过晓得了‘薄言往,逢彼之怒’,合‘胡为乎泥中’的几句《诗经》,便要算作个佳话,真真不足道也!”
说话间,诸事打点齐备。老爷见叶通竟能这样通法,料他事理通达,断不到开罪于那位谈大人,便叫他持了帖,又叫了一个打杂儿的捧着那个装银子的拜匣,跟着出了店门,往对过那座小车子店去。到了店门口,叶通忙走了两步,先进了店门,只见满院子歇着许多二把手小车子,又有些倒站驴子,还晾着半院子的驴马粪,却不知这位谈大人在那里。看了看,见那边墙根底下蹲着一群苦汉在那里吃饭。叶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问说有个姓谈的,只得问那班人道:“有位谈大人在那间房住?”一个人答道:“这店里是住驴的,那儿摸大人去呀!”叶通又说明那谈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说道:“你问的是谈花脸儿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间屋子隔壁就是。”
叶通走到跟前,不好直进去,便隔窗问了句:“这是谈大人的屋子么?”他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穿着件破两截布衫儿,靸拉着双皂靴头儿出来。叶通见了,不敢轻慢,连忙把手本呈上去,说:“家主请见。”那谈尔音看了看,就嚷起来道:“这还了得!这个大柬断不敢当,奉璧!奉璧!”说着,进屋里就那么个样儿戴上了顶帽子出来。
这个当儿,安老爷已经走进房门,朝上打躬,说道:“安学海特来谢步。”见过了礼,就在那铺土炕上合他分宾主坐下。
老爷见他那屋里上下通共一头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献茶了,便向叶通使了个眼色,要过那个拜匣来,放在桌子上。此时老爷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个“见于面,盎于背。”他会大把的给人银子,他自己倒不得话,好容易宛转其词,把这番意思道达出来。
那谈尔音耳朵里一边听着话,眼睛里一边瞧着银子,老爷这里话也不曾说完,他便望着那银子大哭起来。这一哭,倒把安老爷哭的没了主意,再三相劝,才得把他劝住。他早拜倒在地,谢个不了,口里说道:“水心先生,我当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这等的救我,这等看起来,你直头是个圣贤,我直脚是个禽兽了!”安老爷忙道:“大人,此话再休提起。假如当日安学海不作河工知县,怎的有那场事?作河工知县而河工不开口于,怎的有那场事?河工开口子而不开在该管工段上,又怎的有那场事?这叫作‘天实为之’,与我宪属甚么相干?大人且把这话搁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几句刍荛之言,作速回乡,切切不可流落在此,这倒是旧属一番诚意。”安老爷这话算厚道到那头儿了。他听了,连连点头答应,一面收了银子,把匣子交给叶通。安老爷便起身告辞。他道:“明早再竭诚趋叩。”安老爷也唯唯答应着,一路回来,店里才得上灯。
老爷这件事作的来好不心旷神怡,一觉安稳好睡。醒来才得五鼓,还虑到那谈尔音天明过来脸上不好意思,便催众人收拾行李车辆,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临起身,又留下一个辞行的名帖,托了店家送给他。他正要来拜谢,听得安老爷走了,一时感愧之中不无依恋。没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儿上拜了两拜。只当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里一个二把手小车子赶到运河马头上,趁着绍兴回空粮船,回往浙江而去。
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爷这番周济,无可答报,每日起来不言不笑,不饮不食,望空先烧一炉香,默默祝安老爷的富贵寿考,然后才敢开口。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安老爷离了涿州,一路无话。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赶到邓家庄早饭。恰巧从那座悦来店过,见歇着许多车子,满载着一色的花雕大坛酒,问了问,原来正是自己送邓九公的寿礼,也从水路运到了。老爷大喜,就便下来打了尖。吩咐一应人马车辆后行,自己却换了顶草帽儿,骑上那头驴儿,只叫随缘儿拿着帽盒跟着,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合邓九公作个不期而会。将进了岔道口,但见那条路上的车马行人往来不断,还有些抬着食盒送礼去的,挑着空担子送了礼回来的。老爷在驴子背上想道:“邓翁的生日还有几日呢呀,怎的从今日起就这等热闹?”一面想着,远远的早望见邓家庄的那座庄门。
老爷一看,这次来与前番来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见庄门大开,门外歇得车马成群,门里也是不断的人来人往,那两边树底下还歇着许多赶趁卖吃食的。一时,老爷到了庄门首,下了驴儿,只见一个穿靴戴帽的庄客过来,把老爷上下一打量,见老爷戴着顶草帽儿,骑着头驴儿,却又穿着身行衣,不像个来作贺的样子,便上前问道:“咱们是那儿来的呀?”
老爷见不是前番来见过的那人,正待合他说明来历,只见褚一官从里面说笑着送出一起客来。他一眼望见老爷,也不及招呼客,便连忙赶出门来,说:“这不是二叔来了么?怎么一个人儿来了?”匆匆的见了个礼,起来便合那个庄客嚷道:“你还不快进去告诉去!说北京的二老爷从京里下来,已经到门了!”那人听了,忙着就往里跑。那几位客都站在一旁等着告辞,老爷便合褚一官说:“你且先送客。”他才忙着送了那班人走。
这个当儿,随缘儿一手拉着驴,一手举着帽盒,老爷一面换帽子,一面问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这等高兴,从今日就作起寿来?”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寿……”才说得这句,早听得邓九公一路从里头就嚷出来了,只听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儿个可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我正说忙过今儿个,明儿个就打发人迎上你去,谁想你倒先来了!可喜!可喜!”说着,上前合老爷抱了一抱。一面拉着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并连次高升的喜,接着问了这个又问那个。然后才问安老爷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几天,一路行走的光景。老爷一面随问随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儿。只见他光着个脑袋,靸拉着双山底儿青缎子山东皂鞋,穿一件旧月白短夹袄儿,敞着腰儿,套着件羽缎夹卧龙袋,从脖钮儿起一直到大襟没一个扣着的。脸是喝了个漆紫,连乐带忙,一头说着,只张着嘴气喘如牛的拿了条大手巾擦那脑门子上的汗。老爷此时不及问他别的,只惦着褚一官方才不曾说完的那句话,先问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么大喜的事?”他早拉了安老爷一只手说:“咱们到里头坐下说。”说着,便有他家的几个门馆先生合他徒弟们迎出来,内中也有几个戴顶戴的,一个个都望着老爷打躬迎接。老爷也一一还礼。
安老爷前番虽到过他家一次,却不曾进门。一路进来,见那大门里也是路东一个屏门,进去便是个大院落。那院子里有合抱不交的几棵大树,正面却没大厅,只一路腰房。东西群墙,各有随墙屏门。只见那西边屏门里有一群人在门里望外看,里头又夹杂个茶房嚷道:“西花厅再摆两桌子。”东边门里便有人答应。看那光景,像是往厨房去的路。那腰房当中是个穿堂二门,门外树荫里还安着两块大马台石。进了这座门,里面还有层三门儿。
安老爷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见褚大娘子也打扮着,拉着他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老婆儿、小媳妇子、丫头,都从那个门儿迎出来。那褚大娘子此时见了安老爷,比前番更加亲热。只是他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着官话尊声“义父”,又不肯依着乡风叫声“干爹”,也不好通套些儿称作“老人家”,那么大个个儿了,再要“爸爸”长、“爸爸”短,那可就合“唱曲儿的改字儿——没甚么大分别”了。他便索兴亲热起来,照称他父亲一样,也叫作“老爷子”。只见他上前拜了两拜,笑嘻嘻的说道:“老爷子怎么也不赏个信儿,悄默声儿的就来了?也没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