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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住!这座小楼儿又是个甚么所在呢?原来这楼还在安老爷的太爷手里,经那位风水司马二爷的老人家看过,说远远的有个山峰射着,这边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气太重,叫在这主房的乾位上起起一座楼来镇住。安太翁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楼。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总在这里烧香。张太太来的时候也上去过,他见那魁星塑得赤发蓝面,锯齿獠牙,努着一身的筋疙瘩,跷着条腿,两只圆眼睛直瞪着他,他有些害怕,轻易不敢上去。落后来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他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头,却依然不敢进那个楼门儿。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便如飞从西过道儿里一直奔到这里来,破死忘生的乍着胆子上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
便把烟袋荷包扔下,一个人儿爬上楼去了。及至柳条儿看见烟袋荷包,这一嚷,何小姐道:“放心罢,有了东西就不愁没人了。”他那双小脚儿,野鸡溜子一般飞快跑到楼跟前,搂起裙子来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的山响,嘴里可念得是“阿弥陀佛”合“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何小姐不容分说,上前连拉带拽才把他架下楼来,恰好正遇张姑娘带着一群人赶了来。张姑娘一见,便说:“妈这是怎么说呢?可跑到这儿作甚么来呢?”
他道:“姑奶奶,你看看,姑爷中了,这不亏人家魁星老爷呀!要不给他老磕个头,咱心里过得去吗?”何小姐道:“好老太太,你别搅我了!没把个妹妹急疯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罢。”
这个当儿,安老夫妻那里也得了信,安太太合舅太太说道:“我这位老姐姐怎么这么个实心眼儿?”安老爷道:“此所谓‘其愚不可及’也。”一时大家簇拥了他来。安老夫妻不好再问他,只说:“亲家,你实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他也乐得不分南北东西,不问张王李赵,进了门儿,两只手先拉着俩嬷嬷道了阵喜,然后又乱了一阵。这个当儿,外边后来的报喜的都赶到了,轰的拥进大门来,嚷成一片。嚷得是:“‘秀才宰相之苗’。老爷今年中了举,过年再中了进士,将来要封公拜相的,转年四月里报喜的还来呢!求老爷多赏几百吊罢!”嚷得里面听得逼清,阖家大乐。
公子这才恭恭敬的放下袍袖儿来,待要给父母行礼。安老爷道:“且慢。你听我说,这喜信断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发榜为准。何况我同你都不曾叩谢过天君佛祠,我两老怎好便受你的头?你只给我同你娘道了喜,好见过你舅母、岳父母。”公子便双腿跪下,给父母道了喜,一样的给舅太太、张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姊妹道过喜后,安老爷、安太太又叫他夫妻交贺。一时,里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厮,黑压压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齐声叩贺完了,又给爷、奶奶道喜。公子连忙出了屋子,把张进宝拉起来。二位奶奶这里便招呼两个嬷嬷周旋长姐儿。
一时,舅太太望着公子道:“这你父亲可乐了!”张太太又问他说:“我们姑爷今儿个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舅太太道:“将来或者也作得到,今儿个还略早些儿。”安老爷听了这话,便长吁一声道:“太太,这不当着二位亲家、舅太太在这里,我一向有句话,却从不曾说起。玉格这个孩个,一定说望他到台阁封疆的地儿,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读书一场,不曾给国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给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却深望这个儿子完我未竟之志,却又愁他没那福命克继书香。不想今日侥天之幸,也竟中了。且无论他此后的功名富贵何如,只占了这个桂苑先声,已经不负我十年课子的这番苦心,出了我半载作官的那场恶气!”这正是:
不须伯道伤无子,生子当生宁馨儿。
要知后事何如,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五回完)
第三十六回 满路春风探花及第 一樽佳酿酾酒酬师
这回书话表安老爷家报喜的一声报道公子中了,并且中得高标第六,阖家上下欢喜非常。道贺已毕,便要打点公子进城,预备明日揭晓后拜老师、会同年这些事,此时忙的怎能分身再去梓潼庙赴那个“题糕雅集”?正要着人去辞谢,却又不好措词。恰好梅公子早从城里打发人来打听,说:“城里已经报动,听说公子中了,因关切遣人来打听。果然恭喜了,便请公子张罗正事,不必赴约。”安老爷这里打发来人,又专人前去道答,就便打听那边的信息。一时诸事停当,才打发公子进城。公子辞过父母出来,又到书房先见过先生,然后才动身。这且按下不表。
再讲场中那天填完了榜,次日五鼓,送到顺天府悬挂起来。安公子同下场的那班少年,只莫世兄中了,托二爷中了个副榜,余皆未中。那场里的三位主考拜榜后也便随着出场覆命,那些内外帘官纷纷各归寓所。就中单讲安公子那位房师娄主政。这个人虽生长在个风高土厚的地方,性情不免偏于刚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只因他天理中杂了一毫人欲在里边,就不免弄成那等一个乖僻性情。自从在场里经了那番,才晓得虽方刚正直也罢,也得要认定情理,不是闹得脾气的,早力改前非,渐归平易。因此出场后便急于盼望这个第六名门生安骥来见,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个人,好细问他一个端的。
恰好这日安公子第一个到门拜见。投进手本去,他看了,连忙道:“请!”安公子早已裼袭而来。他一看见是个风华浊世的佳公子,先觉得人如其文。当下安公子铺好拜毡,递过贽仪,早拜下去。他也半礼相还。安公子站起来,便说道:“门生年轻学浅,蒙老师栽植,知感知勉。只是自问阅历未深,体用未备,此后全仗老师生成教诲。”他便一把拉住公子的手,说道:“年兄,你我诸话莫谈。我且问你,你平日作过一桩甚的大阴德事?先讲来我听。”
公子被他这一回,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答道:“门生在家闭户读书,凛遵庭训,不过守着几句‘入孝出弟’的常经神,通过理性(哲学)的批判来改变不合理的现实世界。提,那里有甚么阴德?便是有,既曰‘阴德’,门生自己又怎的会晓得?”娄主政一听这话,心里说道:“这个门生,且莫合他讲文章,只听说话,就比我通些。”便又问道:“然则一定是尊翁大人平日有个甚么大功行了?”公子忙道:“门生父亲平日却是认定一片性情,一团忠恕,身体力行;便是教训门生,也只这个道理。要定说那一桩是功行,门生一时却指不出来。”
他听了,早大声急呼的说了一声:“如何!这就无怪得动那等两个大力量的来玉成你这功名了!”安公子此时如何想得到他这位老师在场里会见着他祖岳、岳父了?听他说的这等离奇,倒觉骇异,不禁问道:“请示老师,这话因何说起?”
他才恭肃其貌,郑重其词说道:“年兄,你今日束修来见,我其实惭愧。你这举人不是我荐中的,并且不是主司取中的,竟是天中的。”说着,便把他在场里自阅卷到填榜,目击安公子那本卷子,怎的先弃后取的情形,从头至尾不曾瞒得一字,向这个门生尽情据实告诉了一遍。还道:“贤契,你看这段机缘得不谓之天乎?倘然不是那个老人、那位尊神开我愚蒙,只我娄蒙斋蒙蒙一世罢了,岂不被我断送了你一个真功名,埋没了你三篇好文字?莫讲我今日之下没福合你作这个通家,我娄蒙斋这场任性违天的罪过可也不小!你回去务必替我请教请教尊翁,这老人合那尊神端的是怎生一个原由,我是要把这节事刻在科场果报里边,布告多士的。”
安公子听他讲了半日,早已悟到他讲的那老人所说的“予何人也”那句话,自然该是自己的祖岳老孝廉何焯;那位尊神所说的“吾神何来”那句话,一定便是自己的岳父新城隍何杞了。但是想了想,今日初谒师门开广泛的总的联系去进行考察,把事物看成永恒不变的东西。,怎得有许长工夫合他把《儿女英雄传》前三十五回的评话从头讲起?只得说道:“虽说如此,究竟仗着老师的力荐成全,才得备中。”那房师听了大喜。茶添二道,论了会子安公子的诗文,又细问安老爷的官阶年纪,才知是位先达,益加起敬。安公子也便告辞,准备去拜见座师。
接着城里正有许多应酬,他因记挂着还不曾拜过父母,因此拜过座师便一径出城回家。在天地佛祠、父母前磕过头,便在上屋拜见了舅母、岳父母,又去在何家岳父母祠堂、先生馆里行了礼,重新回到上房,才把他见各位老师的光景以至他那位房师讲的话,细回了父母一遍。阖家听了,无不惊异赞叹。
何小姐此时想起他父亲来,未免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只是在公婆跟前不好悲泣。不想安老爷那边早已泪流满面,呜咽不止,一面擦着眼泪,向太太说道:“我这位恩师在生之日,我不知受了他老人家多少裁成。不想今日之下,他老人家久归道山,还来默佑这个小子,叫人怎的不感极而泣!”因又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身受你祖岳、岳父的栽培,从此更当益加感奋,勉图上进;却不可仗着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
须知天道至近,呼吸可通,善恶祸福,其应如何。你可晓得一念不违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会暗中阿护;一念背了天理人情故得此名。,天地鬼神也就会立刻不容。《易》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你只看他这‘积’字、‘余’字、‘必’字,何等有斤两有把握!只可惜世人都把他作老生常谈,读过去了。往往丢了这玉检金科,靠些才智用事,以至好端端的骨肉伦常,功名富贵,转眼间弄到荡析沦亡,困穷株守,岂不可惜!”当下公子敬听着父亲的教训,便也如对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