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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爷道:“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个大字。但是养到这种儿子,此中自然就该有个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这等气不过许多新的课题。,何不那日就回来,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搁一天呢?”邓九公道:“何尝不要回来?也是不空和尚闹的,他说明日有好戏。果然昨日换了一个‘和’甚么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对我的劲儿。我第一爱听那张桂兰盗去施公的御赐‘代天巡狩如朕亲临’那面金牌,施公访到凤凰张七家里,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将黄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宽宏大量,说的起宰相肚子里撑得下船。”安老爷便道:“我的哥!那是戏!”他道:“老弟,这戏可是咱们大清国的实在事儿呀!慢说施公的尽忠报国无人不知,就连那黄天霸的老儿飞镖黄三太,我都赶上见过的。那才称得起绿林中一条好汉呢?”
安老爷笑道:“然则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说的?”邓九公绰着胡子瞪着眼睛说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难道像施公那样的人,老弟你还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爷道:“既如此说,怎的戏上张桂兰盗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我家这等四个毛贼踹碎了我几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赔定了瓦了,这是怎么个讲究呢?”邓九公听了,不觉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说:“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绕了去了!方才我原因他说不认得邓九公这句话,其实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见小人过,‘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就把他放了罢。”
安老爷这才叫进张进宝来,放那班人。那班人还算良心不死,后来三个改过,作了好人,趁个小买卖儿;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贼不曾得手,两个打起来,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只耳朵来,到底告到当官,问了罪,刺配到远州恶郡去了。那安老爷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自此邓九公又把围着京门子的名胜逛了几处,也就有些倦游,便择定日子要趁着天气回山东去。安老爷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给他料理行装。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怀仁仗义,握道而治。非薄天命思想,批驳怪异邪变之说;认,此时要一定讲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况且他又是个便家,转觉馈出无辞,义有未当。便把他素日爱的家做活计,内款器皿,以及内造精细糕点路菜之类,备办了些。又见天气冷了,给他作了几件轻暖细毛行衣,甚至如斗篷、卧龙袋一切衣服,都备得齐整。安太太合金、玉姊妹另有送褚大娘子并给他那个孩子的东西,又有给他那位姨奶奶带去的人事。老头儿看了十分喜欢。
这日,正是安老爷同了张亲家老爷带同公子在上房给他饯行。安太太便在西间合褚大娘子话别,就请了舅太太、张亲家太太作陪,两个媳妇也叫入坐。老头儿在席上看着安老夫妻的这个佳儿、这双佳妇,鼎足而三,未免因羡生感,因感生叹,便在坐上擎着杯酒,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愚兄自从八十四岁来京,那荡临走就合亲友们说过:‘我邓老九此番出京,大约往后没再来的日子了。’谁想说不来说不来,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这一荡。这一荡,把往日没见过的世面也见着了,没吃过的东西也吃着了,这都是小事;还了了我们何家姑奶奶这么一个大心愿,又合老弟你多结了一重缘法,真是万般都有个定数。如今我们爷儿们在这里糟扰了这一程子,临走还承老弟、弟夫人这样费心费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闹那些虚客套了,照单全收不算外,我竟还有个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东西,还有托付你的一桩事。”
安老爷连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极了。但是我办得来的、弄得来的,必能报命。”他笑呵呵的干了那杯酒,说道:“这话不用我托你,大约你也一定办得到,除了你,大约别人也未必弄得来。只是话到礼到,我得说在跟前。”因又斟上酒,端起来喝了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闰年闰月,冒冒的九十岁的人了,你我此一别,可不知那年再见。讲到我邓老九,一个无名白出身,俩肩膀扛张嘴,仗老天的可怜,众亲友们的台爱,弄得家成业就,名利双收,我还那些儿不足?
只是一会儿价回过头来往后看看,拿我这么一个人,竟缺少条坟前拜孝的根,我这心里可有点子怪不平的。”
说到这里,安老爷便说道:“九哥,你这话我不以为然。《洪范》五福,只讲得个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不曾讲到儿子合作官两桩事上。可见人生有子无子,作官或达或穷,这是造化积有余补不足的一点微权,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说话。再我还有句话,不是怄老哥哥,要看你这老精神儿,只怕还赶得上见个侄儿也不可知呢!”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晔拳——新样儿的,没了对儿’咧!”张老也说了一句道:“合该命里有儿,那可也是保不齐的。”不想座中坐着个褚一官,正是个六枝子,说落了典了。他听了,只抿着嘴低着头喝酒,又不好搭岔儿。
这席上在这里高谈阔论,安太太那席上却都在那里静听。
听到这里,舅太太便道:“九公这话我就有点子不服。我也是个没儿子的,难道我这个干女儿合你们这个大姑奶奶,还抵不得人家的儿子吗?”安太太也道:“这话正是。”邓九公那边早接口高声叫道:“好话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为这话要说。”因向安老爷说道:“不但我这女儿,就是女婿,也抵得一个儿子。第一,心地儿使得,本领也不弱,只不过老实些儿,没甚么大嘴末子。为甚么从前我在道上的时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业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原故,走镖的这一行虽说仗艺业吃饭,是桩合小人作对头的勾当,不是条平稳路。老弟,你只看饶是愚兄这么个老坯儿,还吃海马周三那一合儿!所以我想着将来另给他找条道儿,图个前程。论愚兄的家计,不是给他捐不起个白顶子蓝顶子,那花钱买来的官儿到底铜臭气,不能长久。以后他离了我了,设或遇见有个边疆上的机会,可得求下二叔想个方法儿,叫他一刀一枪的巴结个出身,一样的合贼打交道,可就比保镖硬气多了。这是一。”安老爷道:“这话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岁以后,果然我作个后死者,这事还怕不是我的责任?再说,只要有机会,也不必专在你老人家二百岁后。交给我罢。请问要的那宗东西是甚么呢?”
邓九公道:“这宗东西比这个又关乎要紧了。老弟,不是我合你说过的吗?我自从十八岁因一口气上离了淮安本家,搬到山东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儿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产地土都在这边儿,连坟地我都立在这里了,二位老人家我也请过来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庆八十的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头儿的房子也置下了,内囊儿的东西呢,你侄女是给我预备妥当了。甚么时候说声走,我拔腿就走,跟着老人家乐去了!我就只短这么一件东西,这些年总没张罗下。愚兄还带管是个怯壳儿,还不知这东西我使的着使不着,得先讨老弟你个教。”
安老爷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说,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找一副吉祥陀罗经被。”那老头儿听了,把头一扭,嘴一撇道:“呣!我要那东西作甚么呀?我听见说,那都是那些王公大人还得万岁爷赏才使得着呢,慢讲我这分儿使不着,就让越着礼使了去,也得活着对的起阎王爷,死了他好敬咱们,叫咱们好处托生啊!不然的时候,凭你就顶上个如来佛去,也是瞎闹哇!陀罗被就中用了?”安老爷暗暗的诧异道:“不想这老儿不读诗书,见理竟能如此明决!”因说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说了罢。”
只见他未曾开口,脸上也带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说道:“我见他们那些有听头儿的人,过去之后,他的子孙往往的求那班名公老先生们把他平日的好处,怎长怎短的给他写那么一大篇子,也有说‘行述’的,‘行略’的,‘行状’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甚么。是说些事也不过是个纸上空谈哪,可不知怎么个原故儿,稀不要紧的平常事,到了你们文墨人儿嘴里一说,就活眼活现的,那么怪有个听头儿的。到了劣兄,可又有个甚么可写的?只是我一辈子功名富贵都看得破,只苦苦的愿意听人说一句:‘邓老九是个朋友!’所以我心里想着,将来也要弄这么一篇子东西。这话要不是我从去年结识得老弟你这么个人,我也没这妄想。原故,我往往的见那些好戴高帽的爷们,只要人给他上上两句顺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谁了,觉着那人说的都是实话,这话除了我别人还带是全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诗》上说的好:‘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那文家子的那管笔的利害,比我们武家子的家伙还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写得是好话,暗里魂消骂苦了他,他还作春梦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这学问儿本就有限,万一求人求得不的当,他再指东杀西之乎者也的奚落我一阵,我又看不激,那可不是我自寻的么?讲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个学问高不过、心地厚不过的人,我是怎么个人儿,你也深知。愚兄别的书是都就了绍兴酒喝了,还记得那《古文观止》上也不知那篇子里头有这么的两句话,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这两句话可就应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笔,把我的来踪去路,实打实有一句说一句,给我说这么一篇。将来我撒手一走之后,叫我们姑爷在我坟头里给我立起一个小小的石头碣子来,把老弟你这篇文章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