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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爷这夕话,才叫做“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早见他肉飞眉舞的点头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倒依了。话虽如此,他既没那雁过拔毛的本事,就该悄悄的来,悄悄儿走。怎么好好儿的把人家折了个希烂?这个情理可也恕不过去!”
安老爷道:“闹贼天下通行,挖扇窗户,踹两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说,这班人也不过念“饥寒”二字,才落得这等无耻。如今既不曾伤人,又不曾失落东西,莫如竟把他们放了,叫他去改过自新,也就完了桩事了。”
邓九公只是拈须摇头,像在那憋憋主意。公子旁边听着是不敢驳父亲的话,只说了一句:“请示父亲,放却不好就放罢。”不防一旁早怒恼了老家将张进宝。他听得安老爷要放这四个贼,便越众出班,跪下回道:“回老爷,这四个人放不得。别的都是小事,这里头关乎着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过老爷的恩典,吃过老爷的钱粮米儿,行出这样没天良的事来,这不是反了吗?往后奴才们这些当家人的,还怎么抬头见人?依奴才糊涂主意,求老爷把他们送了官,奴才出去作个抱告,合他质对去。这场官司总得打出霍士端来才得完呢。”安老爷道:“阿阿!一位邓九太爷,我好容易劝住了,你又来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于我何伤?于你又何伤?小人何若作小人,君子乐得为君子,不必这等尚气!”
邓九公道:“你爷儿俩不用抬,我有个道理。讲送官,不必。原故,满让把他办发了,走不上三站两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块钱,依就放回来了,还是个他。说就这么放了,也来不得。这里头可得让我比你们爷儿们通精儿了。这不当着他们说吗,咱们亮盒子摇[亮盒子摇:意指当面把话讲明]。老弟,你要知道,是个贼,上了道,没个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亏,没个不想报复的,不报复他不甘心。就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个再来。就让他再来,莫讲这个嘴脸,就比他再有些能为,来这么一百八十的,也满不要紧。只是你我那有那么大工夫等着合他怄气去?纵让他知些进退,不敢再来了,狗可改不了吃屎,一个犯事到官,说曾在咱们这宅里放过他,老弟,你也耽点儿考成!”
安老爷一听,他这番话倒煞是有理,便问:“依九哥你怎么样呢?”邓九公道:“依我,这不算老弟你开了恩了吗?这事于你无干。把这班人都交给我,你的好意,我绝不通他一指头,伤他一根汗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业,我才放他呢!”
他说完了这话,更无商量,便向那班贼发话道:“这话你们可听出来了?人家本主儿是放了你们了,没人家的事。如今就是邓九太爷朝你们说咧!你方才不说听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有十万黄金,十万白银吗?这话有的,只怕他这金银你们动不了他的。我先透给你个信儿,昨日听出你们那块瓦来的就是他,灭了你们那枝熏香的也是他,绑上你们一个胳膊的也是他,射了你们一个胯骨的也是他。他从十二岁作姑娘闯江湖起,长枪短棒,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讲力量,考武举的头号石头,不够他一滴溜的;讲蹲纵,三层楼不够他一伸腰儿的。他可就是我的徒弟!这话可不知你们信不信?现在人家不过是作了奶奶太太了,不肯合你们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开门出来,止轻轻儿的射那一枝箭,给你们报个信儿。他那箭叫作袖箭,又叫作连珠箭,连发五枝,要射你们四个,还敷余着一枝呢。再他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儿来。这是人家的传家至宝,不犯着拿出来给你们看。此外还有一把雁翎倭刀。”说着,他便扭头向安公子道:“老贤侄,那把刀呢?”安老爷早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里。”随叫公子取来。
邓九公接在手里,拔出来,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闪。那四个的八只手都在身背后倒剪着,招架也无从招架,只倒抽了一口凉气,扭着头往后躲。邓九公看了,呵呵大笑,说道:“谅你们这几颗脑袋也搁不住这一刀!但则一件,你九太爷使家伙可讲究刀无空过,讲不得只好拿你们的兵器搪灾了!”说着,就把他四个用的那些顺刀、钢鞭、斧子、铁尺之类拿起来,用手里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阵乱砍,霎时削作了一堆碎铜烂铁,堆在地下,说道:“小子,拿了去给你妈妈换凉凉簪儿去波!”
四个贼直惊得目瞪口呆。又听他放下刀嚷道:“话我是说结了,你们要不凭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只管来!你们还得知道,我毁坏你们这几件家伙不是奚落你,是卫顾你。不然的时候,少停你们一出这个门儿,带着这几件不对眼的东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你们可得领我个大情。这不我卫顾了你们了吗?你们老弟兄们也得卫顾卫顾我。你瞧,我江南江北关里关外好容易创到这个分儿了,今日这下,你们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塌了个土平,我不答应!你瞧,我这不是变方法儿把你们这几件囫囫囵囵的兵器给你们弄碎了吗?你们就只想方法把我这一地破破烂烂的瓦给我弄整了!”这正是
补天纵可弥天隙,毁瓦焉能望瓦全?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一回完)
第三十二回 邓九公关心身后名 褚大娘得意离筵酒
上回书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凤过门,只因这日邓九公帮的那分妆奁过于丰厚,外来的如吹鼓手、厨茶房,以至抬夫、轿夫这些闲杂人等过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黄的,银子是白的,绫罗绸缎是红的绿的,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时看在眼里,议论纷纷。再添上些枝儿叶儿,就传到一班小人耳朵里,料着安老爷家办过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范,便成群结伙而来,想要下手。
不想被这位新娘子小小的游戏了一阵,来了几个留下了几个,不曾跑脱一个,这班贼好不扫兴!好容易遇见了一位宽宏大量的事主安老爷,不要合小人为难,待要把他们放了,这班人倒也天良发现,知感知愧,忽然不知从那里横撑船儿跑出这么一个邓九公来。大家起先还只认作他也是个事主,及至听他自己道出字号来,才知他是个出来打抱不平儿的,这桩事通共与他无干。又见他那阵吹镑懵诈来的过冲,像是有点儿来头,不敢合他较正。如今闹是闹了个乌烟瘴气,骂是骂了个破米糟糠,也不官罢,也不私休,却叫他们把摔碎了的那院子瓦给一块块整上,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
四个贼可急了,就乱糟糟望着他道:“老爷子,你老也得看破着些儿。方才听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贼的落到这个场中,算撒脸窝心到那头儿了!不怕分几股子的赃,挤住了,都许倒的出来;这摔了个粉碎的瓦可怎么个整法儿呢?真个的,作贼的还会变戏法儿吗?这不是人家本主儿都开了恩了,你老抬抬腿儿,我们小哥儿们就过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处。没别的,祝赞你老寿活八十,好不好?”
这班贼大约也看出老头子是个喜欢上顺的来了,那知恭维人也是世上一桩难事,只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问长短,先向那班人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列宁文集列宁的重要著作集。是将解放社版《列宁选,说道:“没你娘的兴!你九太爷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寿活八十,那不是活回来了吗?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合我汕,料着你们也整不上这瓦。我给你条明路,这东西砖瓦铺里有卖的,人家本主儿盖房的时候也是拿钱儿买来的,你们摔了人家多少块,就只照样买多少块来,给人家赔上;索性劳你的驾,连灰带麻刀,一就手儿给买了来,再叫上他几个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气早些儿,收拾好了,夜里腾出工夫来,你们好再干你们的正经营生去。讲到买几片子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价的去这么一大群,匀出你们欢蹦乱跳这俩去买瓦,留下房上滚下来的合炉坑里掏出来的那俩,先把这院子破瓦拣开,院子给人家打扫干净了,也省得人家含怨。”
那霍士道听了这话,心里先说道:“好,作贼的算叫我们四个出了样子咧!有这么着的,还不及饱饱的作顿打,远远的作荡发干净呢!”待要怎样,又不敢合他怎样,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讨饶。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笔,蘸得饱了,向那四个脸上涂抹了一阵。内中只有霍士道认识几个字,又苦于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知他给划拉了些甚么,望了望那三个脸上,原来都写着核桃来大小“笨贼”两个字,好像挂了一面不误主顾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两只手都倒剪着。
正在着急,见他搁下笔,便合方才要把他们送官的那老头子说:“张伙计,你拨两个硬挣些的人,给我带上他俩,就这么个模样儿买瓦去。手里可带住他拉腿的那把绳,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个闹累赘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头再去!”那两个贼听了这话,只急得嘴里把“老爷子”叫得如流水,说:“情愿照数赔瓦,只求免得这场出丑!”怎奈他不来理论这话,倒瞪着两只大眼睛,摇头晃脑指手画脚的向那班贼交代道:“这话你们可得听明白了,人家本主儿算放了你们了,没人家的事,这全是我姓邓的主意。你们要不服,过了事儿,只管到山东茌平县岔道口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儿找我,我那里是个坐北朝南的广梁大门,门上挂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名镇江湖’四个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着。”
安老爷看他闹了这半日,早觉得“君子不为已甚”,这事尽可不必如此小题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场中,迎头一劝,管取越劝越硬。倒从旁赞道:“九哥经验自然主义又称“自然主义的经验主义”。美国哲学家,你这办法果然爽快。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