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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去不可——”张先撩开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臂。
“难能郎中先生您如此情深。”景澴仰面,张先苦笑,这看似愚钝实则看尽一切深埋于心的扮猪吃虎的男人,实在是一次次误读了自己的行为。
所谓非去不可,并非他要去帮嗜梦什么。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入了梦魇,他只是个看客,什么都做不了,可是入了梦魇,便有一件事可以保证。
在那个相对安全的结界里,他们才可以,彻底谈及那四个字。
五极之灵,一切阴谋的起点和终点。
原来你也在那里
嗜梦的元神轻轻的降落,脚尖点地的一刹那,那刚落过雨的石子路让她不禁一滑。
江南风景,烟雨蒙蒙,一个女子撑一把有些扎眼的白伞,慢慢走来。虽然发式不同,衣着不同,嗜梦还是一眼看出,这就是前世的桑阡。她那眉宇间流露出的与温润外表不和谐的尖锐,一眼就钻入嗜梦心底。
到底是从神化人,骨子里那不同寻常的味道,即使经过了生生世世的轮回,尝尽人世间心酸,终究不能磨平。
她信然从嗜梦身边经过,面目祥和,姿态自若,未见得有丝毫梦魇中或慌乱或情殇的常态,只是那碎碎的步子,漾着江南女子的风情,却也有一丝掩不住的心事。
梦到这样的场景,那桑阡怎会狂乱到用白纱杀人?
嗜梦皱了一下眉头,跟在桑阡身后,那细密的雨黏在身上,像是越来越深的心事,桑阡一拐,碎碎步子猛地一停,嗜梦随即跟着停了下来,打住一瞧,却是个白面书生在屋檐下避雨,见了桑阡,先是情不自禁的一个微笑,然后是故作姿态的一个侧脸,仿佛要拉开什么距离。
桑阡微微一点头,然后目不转睛的从他身边而过,那白伞上的水珠散在他眉间,那一刻他欲说还休的样子,倒是有些面熟。
只是为了跟上桑阡的步子,嗜梦不得不快步跟上,和那避雨的男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只瞥到他手指上,竟然缠绕着一节青藤。
这倒是不常见。
那一刻略有所悟,却是没有深究,嗜梦紧跟着桑阡,看她穿过这九曲十八弯的巷子,却是柳暗花明,转眼人已进入繁华的主街。看那白纸伞素衣很有些飘飘欲仙味道的桑阡,径直进了最喧哗的一处——
嗜梦来到门口,仰面一看,竟然是青楼。
好在是梦中,她可以自由来去,随便隐身,倒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就跟进了这主街上最喧嚣的青楼。桑阡的背影在这花红酒绿之中甚是明显,那一抹飘忽的白倒成了最明艳的颜色,人刚到楼梯口,就被等徒浪子拦下,张口一句,“仙仙姑娘,你这是为哪个情哥哥扫墓去了——”
桑阡的前世,原来是青楼女子仙仙。
每一世的际遇真的很不一样。此时来寻花问柳的老爷哪里能想到,这唯他们所欺压蹂躏的柔弱女子,下一世也会生为小家碧玉得人服侍?
又有谁会想得到她曾经是那幻界高高在上的神?
莫笑人短,莫羡人长,不过是今生你得意,来世我登场。
嗜梦看着桑阡彬彬有礼的后退三分,既没有扫了那人的兴致,又没有失了自己的身份,“沾染了一身晦气,但我沐浴更衣,再来侍奉各位——”
话已至此,嗜梦大体明白那路上相逢的公子,为何会避让三分。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在此乱地,岂能尽入人愿?
不过只是一厢情愿自我麻痹,那楼内的眼,楼外的口,早已看的腐烂说的猥琐,所谓清白,不过是清清白白的下贱。
只是不知,这一切,和她的梦魇,和她那“白纱杀夫”,到底有什么联系?
桑阡的梦魇像是一支江南小曲,吱呀吱呀的慢唱,可嗜梦大抵是没有这般的时间和耐心一探究竟了——
没有笑忘,没有功德簿,她始终悬着。
就是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搭在她的肩膀,嗜梦一抖,眼前顿时闪过的是一袭红袍,有些欣喜的转身——
转身只是一个温润如水的张先。依旧是手握诗集,一只手指抵在她的唇上,说,“抱歉,耽搁了。”
嗜梦淡淡一笑,“不打紧,还没进入正题。”
张先一观望这眼前的局面,说了句,“神隐村总是等着这些人回来,听村长说过,上一世桑阡没有回来。”
“怕是还没有来得及等到你们,就已经香消玉殒转世投胎了。”
“只是这般宁静的女子,这样平淡的梦,怎会让来世的桑阡,成为入魔似幻的杀人凶手?”张先没有忍住满腔疑问,“不会是——嗜梦仙,你判断错了吧。”
嗜梦没有否认,因为这未经过捕梦网证实过,她确实也是不知。
“既然来都来了,不要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张先靠近一步,嗜梦呼吸一紧,张先如扳回一局一般得意笑笑:“谈谈五极之灵好了。”
觥筹交错,奢靡鼎沸,却是有一男一女坐在廊臂之上,从所穿衣着到交谈神态皆和四下格格不入。
却没人能看到他们,他们既是这真实中最梦幻的,也是在一场梦境中唯一的真实。
“这件事还要从你的朋友白刃在喉说起。”嗜梦娓娓道来,“七年前,笑忘……因为某个原因,闯入了鬼界,被鬼差禁殇拿住。”
“我听说了那鬼差是个狠角色。”
“恩,笑忘被囚禁了七年,就在为他寻刀,而那刀,自然就是后来的白刃在喉。”嗜梦看了一眼张先,“想必你早就知道,他是水极之灵。”
“恩。”张先叹一口气,“谁叫村长偏偏要我恢复神的记忆,这几世不记得,就记得入世前的那些恶心事——”
“我看你对五极之灵反应很大,果然,我们陷入的麻烦不小。”
“很大。”
“有多大?”
“大过神——”张先看了看嗜梦,皱紧眉头,在她手心,画下一个五角星,“这一切,已经超越神的征战,这有关于祖。”
自化的三祖?
嗜梦嘴微微张开,发不出一个音节。
笑忘,你素来一身麻烦,还嫌不够,现在你拍拍屁股失忆了,丢了个烂摊子给我?
嗜梦胸口一股闷气,脸色阴沉,“怪不得在幻界,轮回之祖只叫了他进去。”
张先点点头。
“他不过半仙,为何这等大事,他听得我听不得?”嗜梦向来有一语中的的本事,“笑忘在入鬼界之前,究竟和三祖是什么交情,他难道也是个神不成?”
“这个嘛——”张先欲言又止,转而说,“你也知道,笑忘是附在我的琥珀狐狸的身子上了,他原先什么样子,我也不知,至于我们幻界是否曾见过彼此,却也是很难知道了。”
“先不说这个,白刃在喉曾告诉我,除了他以外,还有四个,这五极之灵是当年望自化后留下的,究竟这五极之灵聚在一起,有什么结果?”
“看来他倒是跟你说了不少。”张先抿嘴,“我是在三祖自化前就入人间界的,走之前还和那位魑魅吵了一架——那家伙么,妄自尊大,野心勃勃,要把人间界夷为平地,保留大同世界的高贵物种——虽然这么说有些令人不爽,但是三祖之中,论起灵力,魑魅为最上,望次之,源生最后。”
嗜梦没有搭话。源生自化后留下的结界足以阻挡神妖,如今轮回之祖在众神之中也绝对是翘首,如此可以想象,当初源生的灵力多么惊人,也可以想象,那望和魑魅,更是怎样的境界。
如若三祖没有自化,这般可以主宰万千生灵命运的灵力,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我走的时候已经听到风言风语,望和源生会联手对付魑魅。也听说,魑魅的灵力分给鬼界众生的部分,实在只是一隅,他绝大多数的灵力,都锁在幻界制高点,锁灵台。那个高台,是只有三祖的灵力才能够开启的——而将魑魅的灵力锁在其中的,正是望的灵力,也就是——”
张先在嗜梦手心,重新又画了一遍五角星,一边画一边说,“五极之灵,就是打开锁灵台的钥匙——”
“若是打开了,会怎样?”
“望已躯空,单凭轮回之祖,无法抵挡魑魅。”张先面色苍白,在这丝竹于耳的吵闹青楼,说的每字每句都清沥分明。“那时,生灵涂炭,再无什么能禁锢那绝对的权力和欲望。”
入梦草的作用有限,张先说完这番话后不久,就不得不退出了梦魇。
这厢华灯初上,只留嗜梦一人形只影单。想起张先那一番话,纵使嗜梦想集中精神,眼前这小小一朵桃花的梦魇,却再拢不住她的心思。
天下大乱,怎样也比一个“桑阡弑夫”来的要紧,嗜梦看着仙仙和客人们你来我往,很难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元神一收,从梦魇中退了出来。
元神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一旁一脸疲倦的景澴突地惊醒,一脸激动的箍住嗜梦的双臂,那神态动作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扭捏卑微——
“如何——如何——她……还好么?”景澴眼神赤诚,嗜梦抱歉一语,“可能是我判断错了,我看——”
景澴猛地放开了她,向后退去几步,嘴唇颤抖,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你——你就这么回来了?那她呢?她呢——”
“她很好。”嗜梦心思不在桑阡,只是满院子寻着张先的身影,满脑子都是三祖都是五极,却是迎面被景澴质问:
——她怎么会好?我问你,她在那烟花巷卖笑求生,她怎么会好?而你这么容易就放弃了么?如果那人是你呢?如果那人是你,你会好么?恩?
嗜梦只能回答一句,“抱歉,因为有别的事,我没有照料到她,在我看来,她看上去似乎——”
“什么叫别的事?你在桑阡的梦魇中跟我说他妈的别的事?!你——”
景澴揪住嗜梦的衣襟,却被一声温暖激动的声音喝住了。
被青藤缠住的桑阡已经醒了过来,冬日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很明媚。
“你又动粗了,小花匠。”桑阡几乎喜极而泣,“你果然还是我的花匠。”
景澴愣在那里,来不及伪装出一副乌龟的外壳,狼一般的眼睛雪亮炽热,胸膛一起一伏。
那缠住桑阡的青藤,慢慢松开,爬向景澴,从他袖口向袖子里蔓延,留下一小节缠在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