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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概是坐得太久了,因此有点儿蹒跚地走出屋门,刚刚将大门锁上,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叫了一声,一人便已冲到门前。
这人中等身材,却显得结实之极,一身衣服虽然破旧,甚是整齐。
她转过身躯,深深瞥那人一眼,然后道:“雁儿你好生守着门户。”
那人敢情便是沈雁飞,只见他那略嫌瘦削但却英气勃勃的脸上一片酡红,分明是喝了酒。
他忿愠地道:“你天天去这一趟,算是什么意思呢?回来时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快要死掉的模样。”
尖刻的语句,似乎刺伤了母亲的心,她避开他那威吓的眼光及扑人的酒气,柔声地缓缓道:“你又喝了酒,快进去躺一会儿吧,娘会很快便回来的,我答应你……”
沈雁飞余怒未息地哼一声,砰地一脚踢开大门,却没有进去,反倒走回她面前,挥舞着拳头道:“他若真个有一天回来,我可不管什么父亲,准要先揍他一顿。”
他歇一下,提高声音叫道:“你去,快去,到那山头去张望痛哭,我理你才怪哩。”
他随即忿忿地冲入屋子去,沈夫人惘然迈步,一径走出北门。
“可怜的孩子,今天不知受了什么闲气,又去喝酒。”她有点儿凌乱地想,忽然记起去年有过一次,儿子喝了酒回来,大发脾气,临到半夜悄悄溜出去,把一个姓李的一条大水牛给扎死,闹出好大的事,后来还是她把仅余的几件首饰拿出来作赔了事。
事后她也听闻这是因为姓李的和另外两三人,日常总与雁飞厮混在一起,为了赌债之事,不合奚落雁飞没有父亲,又讽他游手好闲,没有出息,这么大了还得伸手向寡母要钱等等,于是便发生了这回事。
她自然也明白实际上不会只有这点子口角,大概有很不堪入耳之言,可是她自知没法,只好尽力哄得儿子不再生气。
但她仍不愿意让儿子去做活,那当然是一些粗活,做买卖又没本钱。
她私心里还希望儿子肯忽然改变性情,用心读书,谋个好出身,这样即使她苦死了,也是甘心。
这条路是她走熟了的,十五年来,不论夏热冬寒,风吹雨打,她总在黄昏时,登临城外五里处的一座小山岗。
那儿有一方平坦的大石,她便坐在石上,向这条直通襄阳的大道眺望。
这是当日沈鉴离开她之时,她所许下的心愿。经过十五年来,更加深刻了的爱情,使她每天坐在那方大石上时,几乎不愿意再离开。
她知道沈鉴会记得她的话,因此,倘使他回家时,总会拣在这黄昏时分,一骑扬尘地疾驰回来。
这景象她在梦中不知已经见过多少次了,可是在现实里,她总是失望颓丧地回家了,心灵上的创痛,使她宛如已曾跋涉千山万水,劳瘁不堪。
她一面沉思着儿子的事,一面在到了城外三里左右的岔道。便自动地转折方向,直趋那座小山。
当她循着熟识的山径登山时,她把其他一切都忘怀了,包括她的儿子在内。
她急急地爬到山顶,然后在那方大石上坐下。
左方的天边落日升晖映得半边天霞绮云幻;可是在右方的天边,却已隐隐抹上暗淡的暮色。
她视若无睹地没有理会这些迷人的景色,眼光却疲倦然而坚执地注视着那边黄尘大路。
她不知这条路通往哪儿,只觉得这条路委实太长了,直伸到天的尽头。
每逢她在这方石头上坐着时,她便宛如听到丈夫那沉毅的声音,低沉且深情地叫唤着她的名字。
那也许是心灵上的感应,但也许仅仅是山风刮过流树时的声音。
可是,这已足够她沉醉遐思,缅怀起当日绮旎缠绵的幸福甜蜜日子。
渐渐天边的云山,隐没在晚烟暮霭中。大路上来往的人,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在移动,连衣服的颜色都分辨不清楚了。
一天便这样过去,这一段光阴从生命之页上揭过后,永远也不会重来。
她虽然仅仅在石上坐了一个短促的黄昏,可是在她沉重悲哀的心情而言,毋宁像是苦候了一生。
然后继之而来的,又是不可捉摸的空洞的日子。
她带着苍白的脸色,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齐了。
沈雁飞不知又溜到哪儿去了,她检视了一下枕头底,发觉那串准备付房租的钱已不见了。
她萎颓地坐下来,心中没有怨怪,只充满了惆怅和悬虑,担心儿子拿了这些钱,不知去干些什么事,一面在盘算怎样凑还这笔房租。
她觉得今日特别倦,累得连晚饭也不想吃。
但她还是挣扎起来,点亮桌上的油灯,然后拿起针线,缓慢地在灯下一针一针做起来。
忽然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太孤单了,她竟然第一次害怕起来。
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固然已沓无音讯,生死不明,即使像以前在她屋子后面住的一位非常老实的张大叔,也在去年死了。
近五年来,她曾屡陷在极度的窘境中,全仗那位张大叔帮忙,才度过了难关。
这也是何以当年沈鉴送给她几件纪念性的小首饰,能够留到去年儿于出事时才含悲忍痛地用掉的缘故。
天壤之大,人海茫茫,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诉说一点儿心事。
她是如此孤单和疲倦,油灯那黄色的火焰也生像同情地逐渐暗下去。
更阑人静,灯残火暗,忽然一条人影闪将进来。
那人在她面前仁立一会儿,在朦陇的灯光下,他仍能够清楚地瞧见他母亲灰白色的头发,有点佝偻的背影,俯伏在桌子上,她是疲累得睡着。
他把手中一张信笺,轻轻放在桌子上,用灯台压住,他可真欣赏自己的一手好字,因此,他在暗暗的灯光之下,再读一遍。
“儿去矣,儿父无德,绝妻弃子,虽云公事,有忝父道。儿誓踏遍天涯,偕之共归,而与母责之……”
他很满意留书的措词和光明正大的理由。
虽然他实在的理由,仅仅是近日手风太差,欠下赌债累累,性情又自尊妄大,受不了债主追讨闲气,故此把心一横,决定离家远走高飞,逃避这可厌的一切。
这天晚上他偷拿了母亲的五串钱,又去赌输了,于是他被迫去实行早已想好的计划。
乘夜去偷了姓李的那条大水牛,卖给一个私宰的人,得了几串钱,便回家包了几件衣服,写了这么一封留书,走人母亲房间,轻轻压在灯台下。
他退开一步,准备转身离开,母亲忽然动弹一下,发出呜咽之声。
沈雁飞起初大吃一惊,但随即便愣住了。
那是梦中的咽声,沈雁飞年纪虽轻,但这个可还能够懂得。
他即使在日间如何地自命不凡,以英雄自居,但若在梦中遭逢着悲惨的情景,也常会失声而恸,醒来面上泪痕斑斑,但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这种无力抗拒的真情流露,他岂能不憧。
母亲的灰白头发,虽在微黯的灯光下,却特别刺眼。
他忽然非常非常地怜悯起她来,而且十分同情她的一生悲惨可怜的遭遇。
在这快将决然离开母亲而远走天涯的他,正如人之死,其言也善,他忽然十分内疚,内疚这些年来没曾好好对待母亲。
他想象得出当她醒来,看完这张留书之后,会有怎样悲哀的反应,虽然这正是他何以会常常做出使她伤心之事的缘故。
可是现在,他在真个要远离她膝下之时,他却疚悔和悲哀了。
他赶快抬起头,将眼光从母亲的白发上移开。
她那灰白的鬓发,使他深深地明白那代表着她那真挚的爱情,以及这么多年来的辛劳。
眼泪险些儿掉下来,但终于让他忍住了。
心上掠过的一丝天良之光,转瞬即没。
踏出大门时,他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房间里黯淡的灯光,灰白的头发,佝楼的身躯,这一切凄凉的景象,很快便抛在脑后。
“哼,老李去年嘲骂她跟那已死的张大叔有一手,那时候我还愤愤地半夜去刺死他的水牛。可是今年也听陈吉和醉猫王二说过这种话,她应该得到最悲惨的命运,我恨她。”
踏着夜色,他一面想,一面向城外走。
城门早已关闭,但他却晓得什么地方有缺洞可以出城。
出了城外,脚下踏着柔软的黄土路,他忽然好像瞧见了母亲痴坐在那小山顶的影子。
于是,他立刻否认了自家早先的想法,这种持久伟大的表现,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母亲的清白吗?
故此他转而对于伤了老李的大水牛而感到欣慰,因为这可是惩戒破坏他人名誉的人的好法子。
至于陈吉和醉猫王二,他们的赌债,今生可别想他偿还。
他以少年人充沛的精力,直走到翌日傍晚时分,才在一个市集里用过晚饭,再拖着疲乏的双腿,在市外一座神庙中的廊下躺下歇息。他的确太疲累了,因此很快便酣然人梦。
翌日醒来,太阳差不多已晒到屁股,他连忙爬起来赶路。
他必须趁着羹中尚有打尖的盘缠时,尽量走远一些。
以免那老李因失牛报官.正好自己又留书出走.这一来.可能官私两方面都会有人追他。
官方当然是因失牛而派出捕快四处的追查,私的方面则可能是他母亲会央请人来追寻。
但囊中那一点点钱,却不够他投宿旅店,好在他往常游荡惯了,遇上赌钱得太晚,就随便在哪儿蹲一晚。
如今天气正热,一点不必担心着凉,倒是白天走路甚是难受。
走了四天,这才到了襄阳。
过了襄阳,渡过汉水,直向北走。
他并没有什么目的。
不过,他听母亲说过,他父亲生判官沈鉴当年乃是向北走的,一去十五年,沓无音讯。
这次弃家远走,不知不觉便挑了北上之途。
这天,中午打尖时用完了最后的一文钱之后(他虽然不肯投宿旅店,借以省钱,但对于吃喝,却总是又酒又肉),心里想着应该找点儿什么活做做,反正这儿离家又有好几百里路,不愁被人追查着。
可是,此刻举目无亲,正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也。
他一连穿越过五六个村落,耐心地求询有没有需要人手下田去做活的,但都被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