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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西亚人做统治者,风气当然是爱好歌舞,性格开放。《教访记》记的是公元八世
纪唐玄宗时的事,也就是中国人常常称道的“开元”、“天宝”遗事。这个玄宗皇
帝李隆基,让中国狂欢了四十多年。
玄宗宠爱的大诗人李白,亦出生在西亚的碎叶,即现在的原属于苏联的吉尔吉
斯斯坦共和国的托克玛克。他的诗颇多酒神精神,我常觉得他的有些诗是弹“东不
拉”伴奏的,相比之下,杜甫的诗明显是汉风。李贺的诗亦是要以“胡风”揣度,
其意象的奇诡才更迷人。
当时势力最大的军事将领安禄山,是突厥人与波斯人混血,史思明则完全是波
斯人。安禄山自己会说多种胡语,镇守的河北,多为东突厥人。当时有人自不说汉
语的河北回长安,预言安禄山必反。
我有不少江苏的朋友长边鬓胡子,蒙古人种是山羊胡子。作家叶兆言、苏童都
是胡貌江苏人,剃掉头发,活脱标致罗汉。自古南方多胡商,福建泉州人就多阿拉
伯人裔传。最古的中原人,大概是现在的苗人,所谓炎帝子孙。中华民族人种文化
历史,就是“客”来“客”去的“客家”史,靠“书同文”贯串下来。
“五胡乱华”,左右瞄瞄,杂得很哪。
《教坊记》所记载的歌舞,多是由西亚传来,教坊内外的艺人,也多有西亚人。
看唐长安地图,西域人社区之大,有如观今之纽约、洛杉矶的族裔社区。
与其说唐朝时胡人被汉化的程度,不如说唐朝时汉人被胡化的程度,端看从哪
个角度讲。
我尝试说唐诗的兴旺与当时的西亚音乐有关,胡人的音乐大概有现在摇滚乐的
意思。唐时的诗句都较后世通俗,而且量大,清代的《全唐诗》收了两千多个诗人
的近六万首诗,要知道,唐朝时中国还没有活字印刷术,那么多人做那么多诗,传
布恐怕是靠歌。
顾氏《文房小说》的《集异记》里载了一篇唐人小说《王之涣》,讲开元年间
有一天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个诗人到馆子里喝酒,有十几个梨园伶官也来喝酒,
三个诗人于是避到旁边去。不久又来了四个漂亮的伎女,一来就奏乐唱歌。三个诗
人于是打赌看她们歌中唱谁的诗多,结果每个人的诗都有。后人考证这三个人不可
能在一起,但歌伎唱诗,却透露了唐诗流布的世俗途径。
唐诗的四言、五言、七言和词,大概与汉族本来的音乐和胡乐的多种节奏有关
系?
大诗人白居易的诗的特色之一即“老妪都解”,就是这样,长安名士顾况还半
玩笑半警告: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有点像对到纽约去闯荡的摇滚乐手警告:竞
争厉害呀。现在北京有个摇滚乐队叫“唐朝”,真让人神往,但听下来,还是朋友
崔健的歌词类似唐诗的有元气、朴素、易于上口。犹记得八六年崔健在我家小屋唱
《一无所有》,唱了朋友们要求再唱。
其实最像唐朝盛况的是现在流行台湾、内地的“卡拉OK”,各种人都在积极地
唱同样的歌,只不过唐朝没有麦克风,唐诗与现在歌词有优劣之别。
唐朝没有产生哲学家,也没有思想家。带思想的狂欢多尴尬。
崔令钦记的那个杀人故事,我曾经用来写过小说,但写来写去不满意。
十五日
下午与马克去Zattere的GelatiNico小饮。Zattere应当译为中文的“浮码头”,
“码头”是Molo。
威尼斯的Lagoon,应该翻译成“涂”,即浅海的淤泥地,中文字典里没有这样
的解释,大概只有江浙海边的人这么说,但是你看了Lagoon,你就明白那是江浙海
边人说的“涂”。
之后走了一长段路去买做饭的肉和蔬菜,买到了姜、大料。这两样是威尼斯人
极少用到的,因此难买。在一个店里居然买到豆腐,可惜太硬了,像豆腐干儿。
马克说,威尼斯街上所有路标上的文字,拼的都是威尼斯当地的发音。
路过Rialto桥附近的书店,进去看Sergio先生。Sergio先生送我两本书,其中
一本是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全书是卡尔维诺虚构的马可波罗与忽必烈汗
的对话,有一处写到马可向忽必烈讲了许多城市之后,忽必烈说你讲了你从威尼斯
一路来的各种城市,为什么不讲威尼斯?马可回答,我一说出口,威尼斯就不在我
心中了,还是不讲的好。但是,我所讲的这么多城市,其实都是威尼斯。所以,我
已经记不清威尼斯了。
这近似于中国禅里一句顶一万句的那句话:说出的即不是禅。中国人很久以前
就认识到语言的限制,庄子说,“得鱼忘筌”,打到了鱼,鱼篓子就忘掉。中国还
有一句“得意忘形”,也是同样的意思。只有到了唐朝的禅宗,中国人对语言的否
定才达于极端。中国禅宗的公案有数万个,正是因为禅认为世界是具体的,人类的
话语不可能对应无限的具体,所以只好以一对一,以数万对数万,同时又用一句
“说出的即不是禅”来警告:语言不等于语言的所指。
真是说得昏昏欲睡,还是来讲故事。
一个学问很大的人去问“禅”是什么,禅师先给学问很大的人倒茶喝。茶杯里
满了的时候,禅师却不停止倒茶,于是溢出的茶水流到桌子上,弄湿了学问很大的
人的衣服。学问很大的人生气了,说,我来问你禅是什么,你却这样对待我!禅师
于是停止倒茶不说话。杯里满了的时候,就倒不进水了。将束缚你接受“新”的
“旧”倒掉,才可能接受“新”。这是日本禅,容易懂,古波斯与阿拉伯也有这样
的智。
中国的是,有人问洞山良价什么是佛,洞山回答:麻三斤。玄吧?名词数词量
词,因为太具体了,吓得人只好往玄处想,用尽理性的智,忽略了直觉的慧。
又有人问禅,禅师直指流水。对“水”的回答就是具体的水。
禅是具体,所以万物才可能皆佛。悟到这一极端,语言才可不妄对“现实”,
反而自由了,有情趣。所谓“后现代主义”也是“当下”的“言说”,因“当下”
而重叠空间,潜在地否定时间。中国人的“历史”意识,亦是一种否定时间的空间
重叠。
说说就又昏昏然起来了。
卡尔维诺还写道,与地狱共存的办法是你成为地狱的一部分,或者,找到地狱
中不是地狱的那部分。总之,你摆脱不了地狱。
我看语言亦是一种地狱。
Sergio先生感叹威尼斯的旅游商业的粗劣趣味。
我说,这也是一种“地狱”吧。
Sergio先生说有时间要带我去不为人知的威尼斯。他说他不作介绍,只回答我
的问题。尽说尽说之间,自豪与悲壮溢出小店,店外仍然是游客们轰轰烈烈地走过。
“马可波罗”的感叹?威尼斯的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其他的小说用过日本禅。卡尔维诺的后设小说写得极精致,比如《如
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精致到为后设而小说。
中国大陆第一个写后设小说的人我看是马原,真正会讲故事。
十六日
傍晚出来,穿过圣马可广场,沿海边的Rivadeglaschiavoni大道走,过七座
桥,再折向Garibaldi街。街上是出来纳凉的威尼斯人家,小孩子跑来跑去,老人
聚在一起,争论,打着手势争论。一家店里卖几笼小动物,鸟,还有鼠,三四岁的
小孩子摇摇晃晃跑进去,呆看然后笑。河里有来卖菜的船,天晚了,只剩下一些蔫
了的叶子。路边有大公园,穿过去,远处是威尼斯双年艺术展的地方。
在路边坐下时,教堂的钟声响了。
我想起年初在庞贝古城,遗址中古罗马人家居甚小,而广场、庙堂、浴场一类
公共场所均很大,地中海的文化,公共生活是最重要的吧?古罗马讲究修辞,重视
讲演,意大利人善言谈,滔滔不绝,在门口告别可长达一个小时,我等在一边观察
以消磨时间。意大利电影对话甚长,这都是古代公共生活的影响吗?
马克的家就在附近,有个台湾来的周君明先生住在他家。周先生在台湾设计电
脑键盘,这几个月在威尼斯学意大利语。周先生晚上做了几个中国式的菜,只能叫
中国式的,因为在威尼斯能买到做中国菜的材料不容易。
例如,在威尼斯买不到葱。有几天我起大早到Rialto桥的菜市去,转来转去,
就是找不到葱,威尼斯人不吃葱?是怕嘴里有味道吗?可是威尼斯人吃蒜。
中国讲究烹调,最先是为敬天,也算是敬神吧,首要是味儿,好味道升到天上
去,神才欢喜,才会降福保佑。人间敬的菜若是没有味道飘上去,神哪里会知道你
的心意?敬过神的菜,人拿来吃,越吃嘴越刁,悉心研究,终于成就一门艺术。我
们现在看到的商周的精美青铜器,大部分是用来敬天敬祖先和人间吃饭的。
人间的菜里,最难的是家常菜,每天都要吃的菜,做不好,岂不是天天都要难
过?四川成都的小吃,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沿街一路吃过去,没有够的时候。以前
蜀人家的婆婆每天早上要尝各房儿媳妇的泡菜,尝过之后便知道哪个媳妇勤快。四
川泡菜难在要常打点,加盐加酒虽然可以遮一下坏,却失了淡香,而且,泡菜最讲
究一个脆。
人比神难侍候。
中国菜里,以粤菜最讲究菜的本味,又什么都敢拿来入菜,俗话说,老广是四
条腿的除了桌椅板凳,什么都吃。
吃饭的时候不免谈到电脑的中文系统,对我来说,最不方便的是中国内地与台
湾的中文内码不一致,造成烦恼,不敢轻易改换系统。也许这正是电脑商的成功之
处?我听说国际标准ISO…10646已达成各种文字都能接受的第二版协议,其中中文、
日文、韩文里的中文部分都使用同种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