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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饭前,旅馆所在的奥龙佐(Auronzo)市的市长PietroDeFlorian先生跑
来,要给我配眼镜。原来年初我来的时候,奥米听说我在找有弹性的软眼镜腿,于
是记住了,这次来,奥米请市长帮忙,市长先生有一个眼镜店。市长没有薪水,中
国人大概是不要做这“官”的。
奥龙佐市大概相当于中国一个镇的大小,依山傍水,随意而精致。
我的鼻子是蒙古人种的鼻子,鼻梁低,要想让眼镜固定在鼻子上,只得靠有弹
性的软眼镜腿扯住耳朵,但是这种眼镜腿已经很难配到了,二次大战以前流行这种
眼镜腿。欧洲人的鼻子高,因此眼镜可以很容易就架在鼻梁上,甚至有一种夹在鼻
子的上眼镜,完全用不着眼镜腿。我认为欧洲人的鼻子是为了戴眼镜而事先长好的。
奥米和这个地区的人很熟。
二十一日
早上和马克在小镇上游逛。此地风景好得像假的。
一个荒废的小楼的墙上有二次大战时墨索里尼的语录:意大利有悠久的文化,
因此意大利在这个世界上有权力。半个世纪前的墨迹,斑驳得像中国文化大革命时
的毛泽东语录。
与Cicutto先生谈《树王》的电影合同。奥米和Cicutto先生希望将《树王》拍
成电影,我则认为不适合拍成电影,如果要拍,也需改动很大,几乎变成另外一个
故事。你怎么砍那么多树,然后再烧掉呢?奥米说当然不能,但是有办法。
今天有宗教活动,神父领着长长的一队人在街上游行,教堂的钟声响彻山谷。
再见到奥米的时候,我提到《木鞋树》里的教堂钟声。奥米在阳光下眯起眼睛,
说以前教堂的钟声就是现在的电视,钟声是一种语言,农民可以在钟声里听出天气
预报,村里谁死了,谁结婚了,火警也靠钟声来传达。这种语言现在失传了。
我突然记起布纽尔在他的自传《MyLastBreath》里也提到过西班牙乡下教堂
的钟声,同样是奥米说的作用。两个导演,都提到钟声。
奥米带我们去因为高寒缺水不长树木的山顶,那里可以看到奥地利。山顶有第
二次世界大战时军队挖的山洞,海明威曾在这里的军队中,他是在这里中的炮弹吧?
Cicutto先生去罗马,我们则随他回到威尼斯机场。
晚上刘索拉从伦敦来电话,她九月去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
二十二日
威尼斯除了大运河,还有一百七十七条窄河道和两千三百条更窄的水巷,跨越
这些水面的是四百二十八座大大小小的桥。
威尼斯不是数字,是个实实在在的豪华迷宫。
二十三日
晚上张准立从巴黎来电话,说他在改绘画的路子。准立卖画用“毛栗子”,是
他的绰号,小时候一颗头长得像毛栗子。六十年代末他画毛泽东像很有名,在他老
人家脸上用些冷色,拿过一幅给我看。当年画毛泽东像只能用暖色。一九七九年我
介绍他参加“星星美展”,后来他放弃画了多年而熟练的大笔触“苏联风景”,改
“照像写实”,画门,画墙,画水泥地,画到现在,一直卖得很好,生活“中康”,
衣食住行都有个样子了。我喜欢的照像写实的中国画家是在纽约的夏阳,纯粹,饱
满。去年在他家里看他改变画风的新作,令人震惊,纯粹,饱满,响亮。
夏阳的打油诗是一流的,比如这首:
窗外雨打无芭蕉
小鸟欲唱缺枝梢
饭罢闲坐全无事
忽放一屁惊睡猫
他家墙上有许多打油诗。夏阳住苏荷,因为租金是多年前,所以虽然苏荷现在
变为时髦的贵地段,却还住得起。苏荷可以说没有树,所以“小鸟欲唱缺枝梢”。
二十四日
与Luigi和乔万娜坐下午六点半的火车去维琴察(Vicenza),他们各自的父母住
在那里。之后,明天开车去克雷莫纳。
乔万娜看一本关于文物修复技术的书,她正在威尼斯大学修这个专业。我认为
文物修复专业在意大利是铁饭碗,意大利没有一天不在维护他们的文化遗产。一条
街从东头维护到西头,维护到了西头,东头又该维护了。
车过了帕多瓦(Padova),很快就到了维琴察。这是一个有旧日城墙的安静小城。
在车站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起风了,带来远处雨的味道。
Luigi的母亲在家,高兴中有惊奇,说爸爸去车站接你去啦。原来我们今天坐
的不是往常Luigi回家坐的那班火车。
父亲回来了,他有一个很大的鼻子。晚饭是简单的西红柿面,灯罩下坐了一家
三口人加上我,乔万娜在她母亲家。餐巾干净得我不忍用来擦嘴,Luigi的爸爸把
手摊开,说,这个东西就是拿来用的。
只有当父亲的一个人在喝酒,有人来,当父亲的就到门厅去,于是两个人的声
音飞快地混在一起。Luigi说他父亲从工厂退休了,大概是商量明天在教堂的什么
活动,但与宗教无关。
晚上Luigi开了他爸爸的车,接了乔万娜,我们到山上的教堂前看这个城市。
红屋顶们刚被雨洗过,暮色潮湿。
街灯里,古老的宫殿和教堂周围行人稀少,Luigi忽然说每次回来都是在父母
那里,很久没有看到朋友了,今天下雨,恐怕在街上还是遇不到朋友。人世就是这
样,会静静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极熟的东西。我有一个朋友一天忽然说,好久没有吃
醋了,当即到小铺里买了一瓶山西老陈醋,坐在街边喝,喝得眼泪流出来。
不过Luigi和乔万娜还是在冰淇淋店遇到了他们的朋友。
夜里,我和Luigi睡在他和哥哥小时候的房间里。我写了一段时候,回头看到
他已经在另外的床上睡着了。明天还有两百多公里的路,于是也睡下了。
二十五日
一早起来,接了乔万娜,三个人上路。
在高速公路上沿波河平原向西,两边是麦田,马上就要收麦了。还有葡萄园、
果园,果园旁边立着简单的招牌,写着零售价钱。波河时远时近,河水像橄榄油,
静静地向东南流去,注入亚德里亚海。
意大利的北方很像中国的华北,连麦田里的槐树都像,白濛濛的暑热也像,北
面的阿尔卑斯山余脉几乎就是燕山。波河平原和丘陵上散落着村镇,村镇里都有教
堂。河北的霸县、静海一直到山东,也是这样,常常可以看见教堂。
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克雷莫纳城。我年初到这里在斯台方诺先生(Stefano
Conia)的工作坊里订了一把阿玛蒂型的琴。
我喜欢阿玛蒂型的琴,因为它的造型古典味道更浓,底板面板凸出像古典绘画
中女人的小腹,琴肩圆,小而丰满,音量不大但是纯静无火气。瓜纳利
(Guarnerius)、斯特拉地瓦利(Stradivari)型的琴的声音都有暴力倾向,现代的演
奏基本上使用斯特拉地瓦利型的琴,配用钢弦,我们听惯了,只觉得它们音量大、
响亮。耳朵习惯了暴力,反而对温和的音色会莫名其妙。从浪漫主义时期开始,音
乐中的暴力倾向越来越重。据肖邦同时代的人说,肖邦弹琴的最大音量,是中强
(mf),而我们现在从演奏会得来的印象则肖邦是在大声说话。
就像机器工业的兴起,使手工业衰落,一般人知觉越来越麻木,越来越需要刺
激的量,对于质地反而隔膜了。辣椒会越吃越要更辣的,“辣”变成了意义,辣椒
不重要了,于是才会崇拜“合成”物。
但是我们情感中的最基本的要素,并没有增加,似乎也没减少,就像楼可以盖
得越来高,人的身体却没有成比例增加。衣服的料子越来越工业化,人的肉身却还
没有机器能够生产,还需要靠一路过来的“手工业”,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斯台方诺先生拿出手工制造的阿玛蒂,有一种奇异的木质香味。
我年初特意到克雷莫纳来,有朝圣的意思。这个小城我一直记在心中,没有想
到会真地在这个小城里游荡。克雷莫纳的早晨很安静,钟声洪亮,一只狗没有声音
地跑过广场,一个男人穿过广场的时候用手扶了一下帽子。小城里还有一个令人惊
奇的漫画图书馆,图书馆的厕所里,有一个白瓷盆嵌在地里,供蹲下来使用。
市政府在广场边上古老的宫殿里,里面有一间屋子藏着五把国宝级的小提琴,
那天我听了一位先生拉那把一七一五年名字叫“克雷莫纳人”的斯特拉地瓦利琴,
这把琴曾属于过匈牙利提琴大师约瑟夫·约阿希姆。我听的时候脑子里一片……如
果现在有人引你到一间屋子里,突然发现列奥纳多·达·芬奇正在里面画画,你的
感觉怎样?
和朋友在小城里转,走到斯台方诺的作坊里来。作坊附近的一座楼的墙上,写
着令人生疑的“斯特拉地瓦利故居”。说实在,那座楼式样很新,也许是翻盖的。
我很喜欢斯台方诺的小铺子,三张厚木工作台,墙上挂满工具和夹具,房沿下
吊着上好漆的琴。斯台方诺先生还在提琴学院教课没回来,他的儿子俯在工作台上
做一把琴,说他就要服兵役了。门口挂着一条中国学生送的字“心静自然凉”,多
谢不是“难得糊涂”。
斯台方诺先生把琴给我装好,又请我们到小街对面的店里喝咖啡,我当然要的
是茶。
我问他儿子去当兵了吗?他说去了。
我和Luigi、乔万娜在馆子里吃过披萨,开车回维琴察。
Luigi会突然地唱歌,他会唱很多歌。他也是突然问我去乔万娜乡下的家好不
好,我说好啊。
于是在接近维琴察时下高速公路折向北面山上。
山很高,但也许是云太低了,最后几乎是在云雾里走,开始下雨。
乔万娜家的村子Fochesati只有四户人家,乔万娜的妈妈星期天从维琴察回到
这里来侍弄一下地里种的东西。我和Luigi从外面抱回木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