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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你管管么?好!可是你得赶快回来呢!我也还有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就装出“忙人”的样子来,伸个懒腰站起了身子。
老太婆把一叠草纸交给他,就走了。但是走不了几步,又回头来叫道:
“廿五张草纸,廿五张,大鼻子!”
“嘿嘿,那我倒要数一数。”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一边当真就数那一叠草纸。
过不了十分钟,他就觉得厌倦了。往常他毫无目的毫不“负责”地站在一个街角或蹲在什么路旁,不但是十分钟就是半点钟他也不会厌倦,可是现在他却在心里想道:
“他妈的,老太婆害人!带住了我的脚了!走他妈的!”
他感到负责任的不自由,正想站起来走,忽然有人进来了,噗的一声,丢下一个铜子。
从手里递出一张草纸去的时候,“大鼻子”就感到一种新鲜的趣味。他居然“做买卖”了,而且颇像有点威权;没有他的一张草纸,谁也不能进去办他的“公”事。
他很正经地把那个铜子摆在那一叠草纸旁边,又很正经地将草纸弄整齐起来。
似乎公共毛厕也有一定的时间是“闹市”,而现在呢,正是适当其时了。各色人等连串地进来,铜子噗噗地接连丢在那放草纸的纸匣里,顷刻之间就有五六枚之多。这位代理人倒有点手忙脚乱了。一则,“做买卖”他到底还是生手;二则,他从来不曾保有过那么多的铜子。
他乘空儿把铜子叠起来。叠到第四个时,他望了望已经叠好的三个,又将手里的一个掂掂分量,似乎很不忍和它分手。可是他到底叠在那第三个上面,接着又叠上第五第六个去。
还是有人接连着进来。终于铜子数目增加到十二。这是最高的纪录了。以后,这位代理人便又清闲了。
十二个铜子呢!寸把高的一个铜柱子。像捉得了老鼠的猫儿似的,不住手地搬弄这根铜柱子,他掐断了一半,托在手掌里轻轻掂了几下,又还过一个去,然后那手——自然连铜子!——便往他的破短衫的口袋边靠近起来了。然而,蓦地他又——像猫儿噙住了老鼠的半个身子却又吐了出来似的,把手里的铜子叠在纸匣里的铜子上面,依然成为寸把高的铜柱子。
第二次再把铜柱掐断,却不托在手掌里掂几掂了,只是简洁老练地移近他的破口袋去。手在口袋边,可又停住了,他的眼光却射住了纸匣里的几个铜子;如果不是那老太婆正在这当口回来,说不定他还要吐出来一次。
“啊,老太婆,回来了么?”
他稍稍带点意外的惊异说,同时他那捏着铜子的手便渐渐插进了衣袋里。
老太婆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只把扁嘴扭了几扭,她的眼光已经落在那一叠减少了的草纸以及压在草纸上面的铜子。
“你看!管得好不好?明天你总得谢谢我呢!”
他说着,睒了一下眼睛,站起来就走。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来看时,那老婆子数过了铜子,正在数草纸。于是他便想到赶快溜,却又觉得不必溜。他高声叫道:
“老太婆!风吹了几张草纸到尿坑里去了!你去拾了来晒干,还好用的!”
老婆子也终于核算出铜子数目和草纸减少的数目不对,她很费力地扭动着扁嘴说道:
“不老实,大鼻子!”
“怪得我?风吹了去的!”
他生气似的回答,转身便跑。然而跑得不多几步又转身擎起一个拳头来叫道:
“老太婆!猜一猜,什么东西?猜着了就是你的。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就飞快地跑过了一条马路。
四
我们这位主角终于由跑步变为慢步了,手在衣袋里数弄着那些铜子。
一共是五枚。同时手里有五个铜子,在他确是第一次。他觉得这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可以派许多正用。他走得更慢了,肚子里在盘算:“弄点什么来修修肚脏庙罢?”然而他又想买一颗糖来尝尝滋味。对于装饱肚子这一问题,他和他的伙伴们是另有一番见解的;大凡可以用讨乞或者比讨乞强硬的手段(例如在冷巷里拦住了一副吃过的饭担子)弄得到的东西,就不应该花钱去买;花钱去买的,就是傻子!
至于糖呢,可就不同了。向人家讨一粒糖,准得吃一记耳光,而且空饭担里也决不会有一粒糖的。现在我们的主角手里有了五个铜子,就转念到糖一类的东西上了。特别是因为他一次吃过半粒糖,所以糖的引诱力非常大。
他终于站住了。在一个不大干净的弄堂口,有三四个小孩子(其中也有比他高明不了多少的)围住一个摊子。这却不是卖糖,而是出租“小书”(连环图画故事)的“街头图书馆”。
对于这一类的“小书”,我们的主角也早已有过非分之想的。他曾经躲在人家的背后偷偷地张过几眼,然而往往总是他正看得有点懂了,人家就嗤的一声翻了过去。这回他可要自己租几本来享受个满足了。
“一个铜子租二十本罢?当场看过还你。”
他装出极老练的样子来,对那摆摊子的人说。
那位“街头图书馆馆长”朝他睄了一眼,就轻声喝道:
“小瘪三!走你的!”
“什么!开口骂人!我有铜子,你看!”
他将手掌摊开来,果然有五个铜子,汗渍得亮晶晶。
书摊子的人伸手就想抓过那五个铜子去,一面说:
“一个铜子看五本,五个铜子,便宜些,看三十本。”
“不成不成!十五本!喂,十五本还不肯?”
他将铜子放回衣袋去,一面忙着偷看别人手里的“小书”。
成交的数目是十本。他只付了两个铜子,拣了二十本,都是道士放飞剑,有使刀的女人的。
他不认识“小书”上面的字,但是他会照了自己的意思去解释“小书”里的图画。那些图画本来是“连环故事”,然而因为画手不大高明,他又不认识字,所以前后两幅画的故事他往往接不起笋来。
可是他还是耐心的看下去。
有一幅画是几个凶相的男子(中间也有道士)围住了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子打架。半空中还有一把飞剑向那女的和那孩子刺去。飞剑之类,他本来佩服得很,然而这里的飞剑却使他起了恶感。
“妈的!打落水狗,不算好汉!”
他轻声骂着,就翻过一页。这新一页上仍旧是那女人和孩子,可是已经打败了,正要逃到一个树林里去,另外那几个凶相的男子和半空中那把飞剑在后追赶。他有点替那女人和孩子着急。赶快再看第二页。还好,那女人在树林边反身抵抗那些“追兵”了。然而此时图画里又加添出一个和尚,也拿着刀,正从远处跑来,似乎要加入“战团”。
“和尚来帮谁呢?”他心焦地想着,就再翻过一页。他觉得那和尚如果是好和尚一定要帮那女人和小孩子,他要是自己在场一定也帮女人和小孩子的。然而翻过来的一页虽然仍旧画着那一班人,却已经不打架了,他们站在那里像是说话,和尚也在内。
如果他识字,他一定可以知道那班人讲些什么,并且也可以知道那和尚到底帮谁,因为和尚的嘴里明明喷出两道线,而且线里写着一些字,——这是和尚在说话。
他闷闷地再看下面一幅画,可是仍旧看不出道理来。打架确是告一结束了,这回是轮到那女人嘴里喷出两道线,而且线里也有字。
再下一幅图仍有那女人和孩子,其余的一些人(凶相的男子们,道士,连和尚),都已经不见;并且也不是在树林边,而是在房子里了,女人手里也没有刀,她坐在床前,低着头,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在想心事;孩子站在她跟前,孩子的嘴里也喷出两道线,线里照例有一些可恨的方块字。
这可叫他摸不着头脑了。他不满意那画图的人:“要紧关口,他就画不出来,只弄些字眼来搪塞。”他又觉得那女人和孩子未免不中用,怎么就躲到家里去了。然而他又庆幸那女人和孩子终于能够平安回到了家——他猜想他们本来就是要回家去。
总而言之,对于这“来历不明”的女人和孩子,他很关心,他断定他们一定是好人。他热心地要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他单拣那些画着这女人和这孩子的画儿仔细看。有时他们又在和别人打架了,他就由着自己的意思解释起来,并且和前面的故事连串起来。不多一会儿,二十本“小书”已经翻完。
“喂,拿回去,二十本!还有么,讲女人和孩子的?”
他朝那书摊子的人说,同时扪着自己的肚子;这肚子现在轻轻地在叫了。
书摊子的人一面招呼着另一个“小读者”,一面随手取了一套封面上画着个女人的“小书”给了我们的主角。
然而这个“女人”不是先前那个“女人”了,从她的装束上就看得出来。她不拿刀,也不使枪,可是她在书里好像“势头”大得很,到处摆架子。
我们的主角匆匆翻了一遍,老大不高兴;蓦地他又想起这一套新的“小书”还没付租钱,便赶快叠齐了还给那书摊子的人,很大方的说一声“不好看”,就打算走了。“钱呢?”书摊子的人说,查点着那一套书的数目。“也算你两个铜子罢!”
“什么,看看货色对不对,也要钱么?”
“你没有先说是看样子,你没有罢?看样子,只好看一本,你刚才是看了一套呢!不要多赖,两个铜子!”
“谁赖你的!谁……”我们的主角有点窘了,却越想越舍不得两个铜子。“那么,挂在账上,明天——”
“知道你是哪里来的杂种;不挂账。”
“连我也不认识么?我是大鼻子。你去问那边管公坑的老太婆,她也晓得!”
一边说,一边就跑,我们的主角在这种事情上往往有他的特别方法的。
他保全了两个铜子,然而他也承认了自己是“大鼻子”了。他觉得就叫做“大鼻子”也不坏,因为在他和他的伙伴中间,“鼻子”,也算身体上名贵的部分,他们要表示自己是一条“好汉”的时候总指自己的“鼻子”,可不是?
五
我们的主角,——不,既然他自己也愿意,我们就称他为“大鼻子”罢,也还有些更出色的事业。
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