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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是朱先生探得陶太太还没买船票就自告“奋勇”,——然而幸得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陶祖泰觉得自己是在茫茫大海中,唯一的“靠傍”是这位十七八岁的中学生。
六点钟光景,黄诒年夫妇来了。听说陶太太和朱先生一起走,这一对陶祖泰的朋友也似乎一怔。但又知道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黄诒年和他夫人对看了一眼,便又微笑。
黄诒年夫妇请陶祖泰夫妇吃过了夜饭,已经快将八点钟。
黄诒年送上船去。
找到了二十号官舱,不料里头先有一个男人,胖胖的面孔,正是朱先生。
陶祖泰赶快再看房门上的铜牌,明明是二十号。他手指尖都冷了,说不出话来。黄诒年也是满面诧异,偷眼看陶太太,可是陶太太的神色却和平常一样。
“没有空房间了。”朱先生一脸正经地说。
“老朱!”黄诒年走前一步,“船票是你经手买的,你不该……”
“没有房间了,叫我有什么办法!”朱先生板起脸回答。
黄诒年回过脸来找陶祖泰,恰好遇着陶太太的眼光朝他这边看,他就问道:
“陶太太,你——觉得怎样?”
“什么?哦,随便。”陶太太的声音和脸色都跟平常一样。
孩子吵着要看“大兵船”。陶太太就带着孩子走到舱外去了。
这当儿,陶太太的侄儿从人丛里挤过来了。陶祖泰抢上去一把拉住他,就问道:
“你的是几号?”
“我是坐统舱的。”
“嘿!”陶祖泰摇摇头,忽然腿软起来,便坐在陶太太的行李上,瞪直了眼睛朝二十号官舱的铜牌看。
黄诒年瞧着情形有点僵,只好来硬做主了;他找了船里茶房来问,知道还有三十四号官舱空着,他就叫茶房把陶太太的行李搬到三十四号去。但是陶祖泰坐在那里不动,却要陶太太的侄儿从统舱换到二十号官舱来。
“哼!那不是笑话了?我——不乐意,干么我不能舒舒服服一个人一间房?”
朱先生虎起脸嚷着,站到房门口,两手叉在腰间,好像防备人家冲进去。
陶祖泰装做没听见,没看见,只管催促着那位侄儿。
“钱呢?官舱是官舱的价钱。”侄儿轻声说。
提到钱,陶祖泰呆了呆;他哪里来的钱,他太太的船票还是人家代付的。可是他焦躁地叫道:
“不论如何,你先去搬上来!”
黄诒年觉得陶祖泰这一着也太“落了痕迹”,可是陶祖泰“有神经病”,黄诒年就不能不格外同情于他了。把朱先生推进了房里去,黄诒年半劝半责备地很说了几句。这时陶祖泰也已经逼着那位侄儿将行李搬了进来。
朱先生横着眼睛只是冷笑。
看着侄儿把铺盖摊好,陶祖泰方才放心,可就想起了钱。他悄悄地对黄诒年说了。黄诒年一摸口袋,糟糕,他也就剩几毛零钱,他苦笑着说:“你太太身旁总还有,回头让他们自己解决。”
锣声从外边响了来。这是报告船就要起锚了。
陶太太和孩子也来了。陶祖泰一面请侄儿帮忙,将太太的行李弄到三十四号,一面叫太太去:
“你换到这边了。清静点。”
陶太太朝三十四号房里望了一眼,点点头还是只说了两个字:“随便。”
十一
陶太太回去后隔了十多天,才来了一封平安家书。蚯蚓般数十个字,除了“大小平安”而外,陶祖泰毫无所得。陶祖泰却回复了一封“蝇头细楷”的长信,信中重申他的不能放弃“责任”,——要保护他所亲爱的人到底,“俾不致有危险”,然而假使有比他更好更忠实能力更强的“候补者”,那他也很愿意“从这世界上消灭”,“敬避贤路”。这封信花了陶祖泰两个黄昏。
这封信,陶太太一定收到,因为是挂号寄的。
这封信,一定也发生了效果,——跟平日陶祖泰对夫人“演说”时同样的效果:打瞌睡。从此陶太太方面连蚯蚓般的几十个字也不来了。
陶祖泰又写信给太太那位侄儿。这不是“演说”了,也不长,然而实足是一张“问题表”。
一星期内,侄儿的回信就来了。也不长,然而对于陶祖泰所提出的主要问题竟“搁置不答”。
陶祖泰再去一信,除重申前请外,又提了个“新问题”:
“令姑母近来作何消遣?”
回信也是一星期内就来了。对于陶祖泰第一信中的主要问题却玩起“外交词令”来了:“一言难尽,容后面详。”至于“令姑母近来的消遣”呢,则据称因为有“搭子”,不过在家打打小牌。
研究过了侄儿的“外交词令”和“据称”以后,陶祖泰不满意,再去了第三封信,其实也不长,不料太太这位侄儿竟也学“令姑母”的样来:他从此也“打瞌睡”了。
正当陶祖泰忙于写信和“研究”的时候,他所服务的机关里有一点小到并不惹起注意的变化:陶祖泰的上司科长“升迁”去了,新调来的科长说过了“诸位安心供职,以资熟手”的训词以后,第五天上,就实行“人事”整理。陶祖泰跟在众同事的后面,在“欢送”前科长与“欢迎”新科长的两次公宴时,派到过两次“寿”字号的份子。但是现在他的所得却是“停薪留职,另候任用”。
这时候,荷花已经开残,有了小莲蓬儿了。
要是太太不曾回去,陶祖泰虽然停了薪,原也不妨“候”一下。丈夫的钱袋干瘪时,太太的钱袋会“开放”一下,这已是历试不爽。但现在却隔离得太远,还是趁手头尚有路费时奔赴太太,在“岳家”静“候”罢。
和黄诒年一度商量以后,陶祖泰便也悠然东下。也是一张统舱票。
船到南京时,陶祖泰忽然灵机一动,便上了岸。他要找一位在南京有事的好朋友,他有许多事要商量:职业问题,太太的最近“倾向”,而最要紧的是他自己的如何“负责到底”。
不幸那位朋友“奉公差遣”去了。陶祖泰一算,要是在南京住旅馆等候,钱就不够,只好趁火车先回上海。
到“家”时正值黄昏。一进门就听得牌响。在汉口受过的牌桌旁的“刑罚”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陶祖泰几乎想倒退出去。他硬着头皮走进去,电灯光刺得他眼睛发花。有人唤他的名字,听声音知道是岳母;有人拉他的手,从感觉上知道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似乎温暖了一些,眼睛也看得明白了;坐在他“岳母”对面的,正是他的夫人,另外两位不认识,然而——都是女客。
陶祖泰完全定心了,听得太太问他“怎么你来了”,就口齿分明地回答道:
“临走前我寄你一封信,没有收到么?”
太太似乎一怔,但随即“哦”了一声,脸红红的笑了一笑;忽然她急口说:“六筒么?碰,碰!”
陶祖泰那封临走前发的信,昨天下午到了陶太太手里,但可惜这信又是长了一点,陶太太拿到手里就打呵欠,竟没有读完,后来就忘记了。
陶祖泰认为此信还没有送到,就说;
“局里换了新科长……我没有事了……想想……还是回来了……另外设法……”
觉得似乎只有岳母大人在用了半只耳朵听他,陶祖泰也就不说下去了。陶祖泰每次“有事”的期间,至多八个月,他的岳母和太太早已看惯了。
体谅着姑爷路上辛苦,老太太提议再打八圈就散局。
陶祖泰觉得夫人跟从前一样文静,慢条斯理,少说话,有时抿嘴笑笑。不过好像胖一点,脱去长衣后尤其显得胖了,尤其是腹部。
夫人接待陶祖泰的态度一切都好。
十二
第二天上午,陶祖泰去拜望夫人那位远房侄儿。“一言难尽”的内容到底“面详”了;侄儿吞吞吐吐说:
“那天你们走后,……茶房就来要我——补买官舱票,……补买票啦,我,我找姑母;姑母,打开钱袋……一算不够……”
“嗯,不够……”陶祖泰的眼光盯住了侄儿的嘴巴,呼吸急促。
“不够啦……嗳嗳——问朱先生,……朱先生也说没有,……没有啦,我,——我没有法子,只好,只好搬回统舱……”
“你姑母呢?”陶祖泰透不过气来似的问。
“姑母,姑母,——那时,姑母在三十四号。”侄儿低下头去,避过了陶祖泰的针尖似的眼光。
陶祖泰松一口气,两手搓着:
“后来呢?”
“后来,后来么?我不大明白。我在统舱。”
“你不必瞒我!”陶祖泰的呼吸又急促了。
“好像,……好像,姑母……又搬回……二十号。”
陶祖泰的眼皮一跳,看出来的东西就都有一圈晕了;他心里还是清楚的,有许多问句在那里涌腾,然而心尖上似乎有一缕又丑又冷的东西冲到他脸上,他的嘴唇发抖了,说不来话。
略略抖得好些时,他像自己作不来主似的连连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离开了那位侄儿。
他在街头游魂似的走着。侄儿那些话,倒好像忘记了,他心头一起一落的,只是两个老观念:“逃避”呢,还是“负责到底”?他不自觉地兜了许多圈子,但也许因为脚下的习惯,终于不自觉地走到了“家”。
这已是午后一点多了,“家”里静悄悄,老太太,夫人,孩子,都在睏中觉。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陶祖泰的大衫粘在背脊上,可是他的手指尖却冰冰冷。
他游魂似的飘到夫人跟前,看见了侧身朝里睡着的夫人,他忽然像醒了;侄儿说的话一句句都记得,尤其糟的,他也记起了昨晚上夫人很好的接待他。
这两种回忆夹在一起,他又抖起来了,他害怕,他觉得夫人是个大魔术家,他不敢用手去碰夫人的身体了,可是他的脚像钉住了在那里离不开,他又打定主意,不能不有几句话。他只好唤他夫人醒来。
陶太太翻身朝外,没有张开眼睛,嘴里却是“唔唔”地应着。
“起来!有几句话!”陶祖泰说,把全身力量都提到舌头和嘴唇上。
“呵——噢——”陶太太又应着,眼睛张开了一半,乍觉得丈夫的神气古怪,便噗嗤地一笑,可是笑亦只笑了一半,她就辨出丈夫的神气古怪中有可怕,她的眼睛就睁得大大的了。
她迟疑地问:
“你吃过饭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