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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君实忍不住微微唱了口气。他又闭了眼,冥想夫人思想变迁的经过。他记得前年夏天在莫干山避暑的时候,娴娴曾就女子在社会中应尽的职务一点发表了独立的意见;难道这就是今日趋向各异的起点么?似乎不是的,那时娴娴还没认识李小姐;似乎又像是的,此后娴娴确是一天一天的不对了。最近的半年来,她不但思想变化,甚至举动也失去了优美细腻的常态,衣服什物都到处乱丢,居然是“成大事者不修边幅”的气派了。君实本能的开眼向房中一瞥,看见他自己的世界缩小到仅存南窗下的书桌;除了这一片“干净土”,全房到处是杂乱的痕迹,是娴娴的世界了。
在沉郁的心绪中,君实又回忆起娴娴和他的一切琐屑的龃龉来。莫干山避暑是两心最融洽的时代,是幸福的顶点,但命运的黑丝,似乎也便在那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似乎娴娴的变态,最初是在趣味方面发动的,她渐渐的厌倦了静的优雅的,要求强烈的刺激,因此在起居服用上常常和君实意见相反了。买一件衣料,看一次影戏,上一回菜馆,都成为他们俩争执的题材;常常君实喜欢甲,娴娴偏喜欢乙,而又不肯各行其是,各人要求自己的主张完全胜利。结果总是牺牲了一方面。因为他们都觉得“各行其是”的办法徒然使两人都感不快,倒不如轮替着都有失败都有胜利,那时,胜利者固然很满意,失败者亦未始没有相当的报偿,事过后的求谅解的甜蜜的一吻便是失败者的愉快。这样的争执,当第一二次发生时,两人的确都曾认真的烦恼过,但后来发现了和解时的澈骨的美趣,他们又默认这也是爱的生活中不可少的波澜。所以在习惯了以后,君实常常对娴娴说:
“这回又是你得了胜利了。但是,漂亮的少奶奶,娇养的小姐,你不要以为你的胜利是合理的,是久长的。”
于是在软颤的笑声中,娴娴偎在君实的怀中,给他一个长时间的吻。这是她的胜利的代价,也是她对于丈夫为爱而让步的热忱的感谢。
但是不久这种爱的戏谑的神秘性也就磨钝了。当给与者方面成为机械的照例的动作时,受者方面便觉得嘴唇是冷的,笑是假的,而主张失败的隐痛却在心里跳动了,况且娴娴对于自己的主张渐渐更坚持,差不多每次非她胜利不可,于是本不愿意的“各行其是”也只好实行了。这便是现在君实在卧室中的势力范围只剩了一个书桌的原因之一。
思想上的不同,也慢慢的来了。这是个无声的痛苦的斗争。君实曾经用尽能力,企图恢复他在夫人心窝里的独占的优势,然而徒然。娴娴的心里已经有一道坚固的壁垒,顽抗他的攻击;并且娴娴心里的新势力又是一天一天扩张,驱逼旧有者出来。在最近一月中,君实几次感到了自己的失败。他承认自己在娴娴心中的统治快要推翻,可是他始终不很明白,为什么两年前他那样容易的取得了夫人的心,占有了她的全灵魂,而现在却失之于不知不觉,并且恢复又像是无望的。两年前夫人的心,好比是一块海绵,他的每一滴思想,碰上就被吸收了去,现在这同一的心,却不知怎的已经变成一块铁,虽然他用了热情的火来锻炼,也软化不了它。“神秘的女子的心呵!”君实纳闷时常常这样想。他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讽刺;希望讽刺的酸味或者可以溶解了娴娴心里的铁。于是李小姐成了讽刺的目标。君实认定夫人的心质的变化,完全是李小姐从中作怪。有时他也觉得讽刺不是正法,许会使娴娴更离他远些。但是,除了这条路更没有别的方法了。“呵,神秘的女子的心!”他只能叹着气这么想。
君实陡然烦躁起来了。他抖开了身上的羊毛毯,向床沿翻过身去;他竟忘记了自己的左手还握住了夫人的一只手。娴娴也惊醒了。她定了下神,把身子挪近丈夫身边,又轻轻的翘起头来,从丈夫的肩头瞧他的脸。
君实闭了眼不动。他觉得有一只柔软的臂膊放到胸口来了。他又觉得耳根边被毛茸茸的细发拂着作痒了。他还是闭着眼不动,却聚集了全身的注意力,在暗中伺察。俄而,竟有暖烘烘的一个身体压上来,另一个心的跳声也清晰地听得;君实再忍不住了,睁开眼来,看见娴娴用两臂支起了上半身,面对面的瞧着他的脸,像一匹猫侦伺一只诈死的老鼠。君实不禁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是假睡咧。”
娴娴微笑地说,同时两臂一松,全身落在君实的怀中了。女性的肉的活力,从长背心后透出来,沦浃了君实的肌骨;他委实有些摇摇不能自持了。但随即一个作痛的思想抓住了他的心:这温软的胸脯,这可爱的面庞,这善蹙的长眉,这媚眼,这诱人的熟透樱桃似的嘴唇——一切,这迷人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确确实实属于他的,然而在这一切以内,隐藏得很深的,有一颗心,现在还感得它的跳动的心,却不能算是属于他的了!他能够接触这名为娴娴的美丽的形骸,但在这有形的娴娴之外,还有一个无形的娴娴——她的灵魂,已经不是他现在所能接触了!这便是所谓恋爱的悲剧么?在恋爱生活中,这也算是失恋么?
他无法排遣似的忍痛地想着,不理会娴娴的疑问的注视。突然一只手掩在他的眼上;细而长的手指映着阳光,仿佛是几枝通明的珊瑚梗。而在那柔腴的手腕上,细珍珠穿成的手串很熨贴的围绕着,凡三匝。这是他们在莫干山消夏的纪念品,前几天断了线,新近才换好的。君实轻轻的拉下了娴娴的手。细珍珠给他的手指一种冷而滑的感觉。他的心灵突然一震。呵,可纪念的珠串!可纪念的已失的莫干山的快乐!祝福这再不能回来的快乐!
君实的眼光惘惘然在这些细珠上徘徊了半晌,然后,像感触了什么似的,倏地移到娴娴的脸上。这位少妇的微带惺忪的眼睛却也正在有所思的对他看。
“我们过去的生活,哪些日子你觉得顶快活?”
君实慢慢的说,像是每个字都经过深长的咀嚼的。
“我觉得现在顶快活。”
娴娴笑着回答,把她的身体更贴紧些。
“你不要随口乱说哟。娴娴,想一想罢——仔细的想一想。”
“那么,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半年,正确的说,是第一个月,最快活。”
“为什么?”
娴娴又笑了。她觉得这样的考试太古怪。
“为什么?不为什么。只因为那时候我的经验全是新的。我以前的生活,好像是一页空白,到那时方才填上了色彩。以前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感到特别兴味,而且也很模糊了。只有结婚后的生活——唔,应该说是结婚后第一个月,即使是顶琐细的一衣一饭,我似乎都记得明明白白。”
君实微笑着点头,过去的事也再现在他眼前了。然而接踵来了感伤。难道过去的欢乐就这么永远过去,永远唤不回来么?
“那么,你呢?你觉得——哪些日子顶快活?”
娴娴反问了。她把左手抚摩君实前额的头发,让珍珠手串的短尾巴在君实眉间晃荡。
“我不反对你的话,但是也不能赞成。在我,新结婚的第一年——或照你说,第一月,只是快乐的起点,不是顶点。我想把你造成为一个理想的女子,那时正是我实现我的理想的开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着,但并未达到真正的快乐。”
“我听你说过这些话好几次了。”
娴娴淡淡的插进来说。虽然从前听得了这些话,也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着”,但现在却不乐意听说自己被按照了理想而创造。
“可是你从来没问过我的理想究竟是成功呢抑是失败。娴娴,我的理想是成功的,但是也失败了。莫干山避暑的时候,他的创造刚好成功。娴娴,你记得我们在银铃山瀑布旁边大光石头上的事么?你本来是颇有些拘束的,但那时,我们坐在瀑布旁边,你只穿了件vest,正和你现在一样。自然这是一件小事,但很可以证明你的创造是完成了,我的理想是实现了。”
君实突然停止,握住了娴娴的臂膊,定着眼睛对她瞧。这位少妇现在脸上热烘烘了;她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她转又自怪为什么那时对于此等新奇的刺激并不感得十分的需要。如果在现今呀……
但是君实早又继续说下去了:
“我的理想是实现了,但又立即破碎了!我已经引满了幸福之杯。以前,我们的生活路上,是一片光明,以后是光明和黑暗交织着了。莫干山成了我们生活上的分水岭。从山里回来,你就渐渐改变了。娴娴,你是从那时起,一点一点的改变了。你变成了你自己,不是我所按照理想创造成的你了。我引导你所读的书,在你心里形成了和我各别的见解;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相信书里的真理会有两个。娴娴,你是在书本子以外——在我所引导的思想以外,又受了别的影响,可是你破坏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坏了!”
君实的脸色变了,又闭了眼;理想的破灭使他十分痛苦,如梦的往事又加重了他的悒闷。
春蚕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着人家那样辛苦的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的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真是天也变了!”
老通宝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样的水面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旋,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