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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办就办,不怕你是王母娘娘!”
闲人们又哗然笑起来。
张不忍皱着眉头,看着孙老二说:“平斋兄,就请你作个保罢,……”
“妈的!交通都断绝了!走开,走开!”拿竹枝的保卫团大声嚷着,竹枝在闲人们头上晃着。
张不忍劝黄二姐回去,保卫团也突破了闲人包围进行他们的职务。赵君觉站在亦我轩门前叫道:“不早了,章程还没讨论完呢!”
“哦!这个么?”陈维新望了孙老二一眼,“剩下不多几条了罢?那几条,我看就可以照原案通过。”
“不过社员资格这一条呢?”赵君觉走近了说。
“我还有事——”
“我也有事。”张不忍没等孙老二说完就抢着说,淡淡地一笑。“就是找铺保好了。再会!”点点头竟自走了。
张不忍走不多远,赵君觉就赶了上来,急口说:“怎么,怎样,你也赞成——”
“自然赞成,”张不忍站住了,又是寂寞地一笑,“反正铺保盛行,将来全县里除了有业的上流人谁都得找铺保啊!”
赵君觉那对细眼睁得滚圆。张不忍冷冷地又说:“取缔游民乞丐!防汉奸!真正的汉奸反倒进出公门,满嘴嚷着捉汉奸,捉汉奸!”顿了一顿,“君觉,明天,你,我,济民,再商量罢,此刻我要回家去把整个形势估计一番。”
十
家里没有云仙。窗缝里有一张红纸。张不忍抽出那纸来一看,是一张请帖:
国历十月十二日申刻洁樽
候光
周梅九拜
张不忍侧着头想了一想,随手把帖子撂在书桌上,往床里一躺。他需要集中脑力,可是脑力偏偏忽西忽东。最像讨厌的苍蝇赶去了又飞回来的,是刚才他回来路上所见的景象:三三两两的人们都在议论着取缔游民乞丐这件事,啧啧地叹佩着新县长办事认真,手腕神速。他觉得全县的眼睛都看着新县长,全县人的心被新县长的变把戏似的派头吸住了。
也像讨厌的苍蝇一般赶去了又钻回来的,是追看高脚牌那天下午在中心小学里赵君觉说的“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简单,真蠢!”
他烦躁地跳起身来,在屋子里转圈子。心里想道:“先前,我跟他们说,当真非想出点事来做不可;现在,事呢算是做了一点,可是,当真没有做错么?已经做的,当真是‘事’么?”
他仰脸看着窗外的天空,似乎盼望一个回答。有一只什么鸟在墙外树头叫,听去像麻雀,又不像麻雀。
待到把这鸟叫声从耳朵里赶出,他踱到书桌边,抓起了一枝笔,打算写一封信给他的在t埠的朋友,忽然云仙回来了。
“这里的妇女智识分子真糟!”云仙将她那“披肩”往椅子上一撩,走向张不忍的身边去。“谁的请帖?——周九,哦,房东程先生的东家,商会会长,请你干么?可是,不忍,这里的智识妇女跟家庭妇女同样没有办法!”
“哦!”张不忍搁下了笔。
“我跟她们谈了半天,‘唔唔’,‘话是对啦’,老是这一套。我请她们发表意见。她们只是笑。”指着那披肩,“倒拉了这东西,问了许多话!”
“嗯,那么,赵君觉的妹妹呢?君觉说她思想很好的罢。”
“就只有她,还说得来。可是情绪不高。”
“哦,情绪不高。”张不忍寂寞地笑着。这几天来,云仙老是说人家情绪不高,甚至有时连张不忍也说在内了。他看着云仙的眼睛,又说:“她发表了意见么?”
“她赞成妇女救护训练队的办法。可是,她又不赞成那位女医生。说她头脑糊涂,势利眼睛,这样的人,犯不着捧她。”
“但是拉她出来,推动她办事,并不就是捧她。云仙,你跟她解释了没有?”
“解释了。然而我失败了。”
“她不能理解?”
“不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赞成了她的主张。”云仙的口气很坚决。“我们可以不要那女医生,也不要那两个传教婆!”
“哎,哎,云仙,那样干总不大好。名为救护训练队,而没有一个懂得医药常识的,太不成话。”
“呵,果然你也是这么说!”云仙生气似的鼓起了眼睛盯住了张不忍的面孔。“赵君芳说来说去也顾虑到这一层,所以我说她情绪不高。可是,不忍,我虽然不懂医药常识,童子军救护常识我是有的;在目前,这不就够了么?”
张不忍勉强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哈,我倒忘记了你是多年的女童子军教练官呢!”
“不吹牛,真要是开了战,我的确能够上前方。”云仙得意地笑着,在窗前走来走去,吹着童子军歌的口哨。
张不忍惘然拿起请帖来,卷弄那纸角,此时他的思索忽然又集中于一点:云仙所谓情绪不高。他觉得最近几天内他的朋友们为的要推动人家反弄得顾虑繁多事情不能快快动,这也许正是云仙所说的“情绪不高”罢?而云仙刚才所说的救护队办法也许是不错的罢?可不是,那位女医生和那两位传教婆要是拉了来,她们一定叽叽咕咕有许多主张,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白花在解释和疏通上面。
“啊!”云仙猛可地叫起来,跳转身,到了张不忍跟前,却又放低了声音,“我几乎忘了。赵君芳又告诉我:胡四那家伙不行,十二分的不行!他从前也经手过公款,也不清。他现在攻击那个二老板,是报仇。他利用我们!”
张不忍一双眼盯住了云仙,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完,这才摇了摇头说:“哦!——可是,我们也是以毒攻毒。”
“不行!胡四还有阴谋。胡四今天上午去找君芳的爸爸,咬耳朵谈了半天才走;他走后,君芳的爸爸老在厅上兜圈子踱方步,自言自语,说‘君子不为已甚!’据君芳猜来,一定是胡四已经和那边妥协,又在欺骗君芳的父亲。”
“嗯!可是胡四昨天晚上来,还供给了许多壁报上的材料,——全是那二老板的阴私……”
“所以我说他有阴谋呀!我们攻击越厉害,他和那个二老板的妥协越容易成功。他把我们当做猫脚爪,到热灰里摸栗子!”
“哎!”张不忍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不作声;他不愿意相信,但又不敢完全不信。忽然睁开眼,他劈手抓起了那张请帖盯住看了几秒钟,然后放回桌上,冷冷地说:“不过我终于不能断定。如果胡四已经跟他们妥协了,我们被卖了,那么,周九,他是那个二老板的心腹,他还来跟我拉拢作甚?”
“说不定还有更毒辣的阴谋。”
“也许。”张不忍慢慢地站起身来,走了一步,却停住,回顾着云仙说:“然而总不是用毒药酒来谋害我的性命。——云仙,那,我倒一定要去,看看周九的态度!”
云仙是满脸的不放心,可是没拦阻。张不忍抓起帽子,正要走了,云仙忽又叫道:
“啊,我几乎又忘记了。刚才回家的时候,路上碰见了黄二姐,——好像跟人打过架似的;她夹七夹八说了许多话,我也没听清,可是记得一句:‘外场都说八少爷和你私通外国,我不相信!’私通外国,她说了两遍,我听得很准。”
“哈哈,这倒是阴谋,然而也是用旧了的阴谋!”张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了。
十一
二十小时以后。张不忍的睡眠不足的面孔上,带乌晕的是眼眶,苍白的是两颊,而射出兴奋的红光的是太阳穴带眼梢。
仍在他的卧室。只有两个人:他和朱济民。
他像笼里的一头狮子,焦躁地来回走着。朱济民的眼光跟着他来来往往。跟到第三趟,朱济民突然说:“我看你也还是不要去了罢?”
“去!怎么不去!”张不忍只把头歪一下,依然在走。“他们两个是自己抛弃了责任,他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三个人是代表群众的意志的,一个人也照旧代表群众的意志,我的代表资格没有被取消,我就要去!”
朱济民点头,但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张不忍站住了,又说:“我十二分不满意君觉!怎么他也跟着他老太爷跑,倒不想拉住老太爷跟他跑?昨晚上我赴宴回来,紧跟着胡四也来找我说话了;争执了三个多钟头,他的千言万语只有一个意思:群众运动不要做,为的新县长和二老板正在这上头找我们的错处。我的回答也只是一句话:不能够!我们要和二老板清算公款,但也要做别的事。清算公款不是主要的救国工作!胡四他们只要私仇报了就满意了,但是我们不能够!”
“对的!我们不能够!”朱济民也奋然了,但又带点惋惜的意味,轻声说:“胡四呢,原也不足怪;只是赵老先生也只见其小,却未免——”
“赵老先生到底老了,最不该的,是君觉。他刚才还说舆论对于二老板忽然一变,因此不可不慎重考虑呢!”
“对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周九忽然请你吃饭,我也觉得有点怪。”
“嘿嘿!”张不忍侧着头望着窗外的天空,“也许是对我示威,也许是想收买——我罢,哼哼!济民,你说,那还不是示威?昨晚上,周九那席酒热闹极啦,从头到底两个多种头,主人和客人——除了我,谈的全是二老板报告私货的事。简直把这头号的土劣汉奸说成了民族英雄!周九还怕我恶心不够,特地拉住我说:‘哈哈,二老板做人真是又爽直又周到。没一个不说他够交情。你瞧,他又是顶顶热心爱国,不怕结冤,报告了私货;他跟你们真是同志——同志!’济民,昨晚上那席酒,是二老板摇身一变而为民族英雄的纪念酒,也是宣传酒!”
“今天满县城都在歌颂这位‘英雄’了!我们学校里也发现了标语!”
“哦?你们学校里也有?”
“校长在朝会时还对全校学生说,二老板才是真真的爱国家!”
“咄,不要脸的东西!”
“可是,不忍,你说,到底这回事是真是假?”
“瞧过去是真的。”
“那么,他自己运了私货自己报告,那不是跟钱袋作对么?”
“也许他报告的是别人的私货——”
“绝对不是!全县的贩私机关就只有他一个!”
“也许他使的是苦肉计。”
“我也是这么看法,然而君觉说不是。君觉以